故事发生在19世纪20年代初的俄国。
清晨,东方刚露出几线鱼肚白,古老的莫斯科城仍在一片安静的沉睡中。政府长官法穆索夫家的女仆丽莎正斜倚在客厅中央的安乐椅上垂头打盹。自鸣钟“噹噹”地响起来,丽莎惊醒过来:“天啦!”她揉了揉眼皮,“天都亮了!可索菲亚小姐……”她急急忙忙去叩索菲亚小姐的房门:“小姐!小姐!莫尔恰林先生!你们谈了一整夜了,天快亮了!哎呀,你们是聋子吗?小姐!小姐!老爷会来的呀,天已大亮啦!”
索菲亚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出米:“几点钟啦?”“六点,七点,唉,八点多了。全家都起来了。”索菲亚的声音仍是懒懒地,“不对吧?”丽莎气得嘟嚷:“哼,恋爱真讨厌!明明听见了,又故意装做没听见!”她跳上椅子拨动自鸣钟,屋内响起一片响亮的音乐声。
法穆索夫穿着睡衣闯进来:“该死的小妮子!大清早搞的什么乱子?”丽莎猝不及防,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老,老爷,是我……一时不小心……”法穆索夫慢慢逼近她,脸上带着一种无耻的笑容:“不小心?我想你是有意放肆吧?”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丽莎挣扎道:“放手!您这像什么样子?”“嘿嘿,算你老实!你一心只想着刁钻、轻佻的事情。”“是你自己轻佻,您想想看,您都老了!”法穆索夫无耻地说:“不见得怎么老!”丽莎大声嚷道:“得了!”法穆索夫赶紧伸手掩住她的嘴:“怎好这么嚷嚷?你发疯了!”屋内传来索菲亚的声音,“丽莎!”
法穆索夫一惊,急忙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丽莎扯扯衣服,恨恨地瞪了瞪他的背影:“真是灾害!”
索菲亚拿着蜡烛走出屋子,后面跟着她爹的秘书莫尔恰林。她惊诧道:“怎么啦?丽莎?你在闹……”“当然咯,要你们分别是痛苦的,关起房门到天亮:还嫌不够。”索菲亚慢慢熄灭烛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愁思:“是啊,夜太短啦!又天亮了,又该苦闷了。”“请你们看看窗外吧!家里人都在打扫,收拾啦!”丽莎忙说。“幸福的人们不看钟表。”索菲亚转向莫尔恰林:“您去吧,又是一天的苦闷得忍受啦。”莫尔恰林吻了吻她的手,轻轻走出门外。索菲亚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丽莎瞅了瞅她:“恭喜你!可现在还不是神魂颠倒的时候。莫斯科的小姐们选情人就是选财产、选地位,你不怕人们议论?”索菲亚不屑地说:“议论算什么?跟我所爱的人在一起,我就忘了这些。莫尔恰林胆小,害羞,决不卤莽,我们整夜地坐在一起,他拉着我的手,揣在怀里,他从心灵的深处叹着气,一句话都没有,眼睛盯住我,瞬刻不离,不知窗纸早已发白……”丽莎叹了口气:“要说起多情、快乐和聪明来,军人也好,文官也罢,都比不上恰茨基先生……”她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唉,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过我一时想起……”“想起什么?哼!他就能嘲弄人、讥讽人,贫嘴,讲笑话的手段十分巧妙!”“就这些?我记得可怜的他跟小姐分别时眼泪不断地落下,我说先生你为什么哭?他回答说:‘丽莎,我怎么能不哭呢? 谁能知道等我回来时小姐对我的感情是否已变卦? ’”索菲亚有些恼怒:“你别太放肆了!不错,我和恰茨基一块长大,每天形影不离,两小无猜,天真浪漫;可他搬走后对我家就有点讨厌了。他机警、聪明、口才好,因此就自高自大,你说怎么是我不忠实?该受责备的是谁?”
说来也巧,曾和索菲亚真诚相爱,为寻求智慧和真理到异国漫游三年的恰茨基,就在这天早晨四到了莫斯科; 他匆匆赶到法穆索夫家, 热烈地吻着索菲亚的手:“吻我吧!不曾料到我来吧?我在四十五小时内,从七百俄里之外眼睛一眨都不眨地飞奔而来,风啊,雨啊一概不管,就为了早点见你一面……”他忽然注意到索菲亚冰冷的脸色:“怎么,你不高兴?”索菲亚淡淡地说:“啊,恰茨基,我很高兴!”
恰茨基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真正高兴的人能像这个样子?”法穆索夫兴冲冲地走进来:“你好啊老弟!三年没有信,现在却仿佛从云端忽然降临。”索菲亚乘机抽身离去,恰茨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宾主分坐,寒喧一阵后,恰茨基含笑问道:“索菲亚如今长得多漂亮!如果我来向您求婚,您将怎么说?”“我要说,老弟,别胡闹,不要懒惰,要好好地经营你的领地,而最要紧的是去弄个的官位。”恰茨基摇摇头:“服务很高兴,逢迎可叫人恶心。”法穆索夫颇为不满:“你看你们这些人都这么骄傲!你们的上辈是怎么搞的?老一辈有许多东西可以好好学习嘛!比如已故的伯父彼得洛维奇,总是神色庄严、态度高傲,但是在必须诌媚逢迎的时候,他就拚着性命弯腰:有一次他在宫中宴会时跌了一跤,几乎跌坏了他的后脑,可女皇陛下微微一笑,大家也跟着哄堂大笑。你猜怎么着?他爬起来整了整衣冠,正要行礼,折腰,忽然又倒了下去——这一回是故意的了,哄笑更加剧烈了,于是他再跌第三跤……他是跌得很重,但他因此常被邀请到宫中去打牌,常在宫中听陛下亲切的说话,常在众人面前蒙受称赞!彼得洛维奇,可不是说着玩!谁提拔人升官?谁发给养老的款项?彼得洛维奇。
你们现在这班人——试试看!”恰茨基冷冷一笑:“您可以发声长叹,说世界已经开始愚蠢不堪;过去愈是点头哈腰,愈是荣幸,不用到战场上去拚命,只要在地板上拚命磕头,就会成为世界上胜利的人。对穷人傲慢,对身份高的人就天花乱坠地吹捧。支配那个时代的,完全是恐怖和忠顺,一切坏事都在忠君的面具之下进行。
我们不批评死人,但现在却没有什么人,不管他的奴隶根性多么深,为了逗人一笑,愿意勇敢地去牺牲自己的后颈?虽然到处都有诌媚奉承,卑鄙无耻的人,可是也有怕人汕笑,认为可耻的人。恐怕皇帝陛下也不见得会太爱惜这种人。”“上帝!他一定是个烧炭党人!”“现在的世界已经变了。谁都要比以前更自由地呼吸,而不急急于参加到小丑的队伍里。”法穆索夫:“危险的人物!荒唐!”恰茨基深吸了口气:“我谈完了。我已经把你们的时代骂得体无完肤,现在您要怎样对付就怎样对付:即使加油加醋,把我们的时代说得一塌糊涂,我也决不会哭。”法穆索夫气急了,脱口而出:“浪游了世界,胡闹一通之后回家,还能说出什么正经的话!”
这时听差走进来说:“斯卡洛茹布上校来见。”法穆索夫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对着恰茨基不依不饶:“一定要把你扭送法庭!一定!”恰茨基微笑道:“请您回头看一看,有人到府上来拜访。”法穆索夫回过头去吼道:“什么?”听差说:“斯卡洛茹布上校来了。您见不见他?”法穆索夫猛地站起来:“蠢驴!要我重复一百次吗?见他!快请他进来,快点!”打发了听差,他又转身冲着恰茨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非常有名,他的勋章、奖章数也数不清,虽然年纪还轻,可身居显要,也许马上就要做将军。所以在他面前请你务必客气点!别再胡言乱语。”
斯卡洛茹布上校身佩勋章,步履铿锵地走进来,法穆索夫立刻殷勤地迎上去:“哦,亲爱的,请到这边来,来取取暖吧。别把您冻坏。来,这边暖和一些,我们马上把火炉的小风门打开。”斯卡洛茹布客气道:“干嘛要您自己动手,作为一个军官这让我害羞。”他的声音带鼻音,听起来重浊低沉。三人坐在一起,法穆索夫拉着斯卡洛茹布亲热地说话,一个劲地夸赞他的年纪轻轻而前程远大。恰茨基坐得稍远些, 冷眼旁观。 夸完了斯卡洛茹布,法穆索夫又对古老的莫斯科赞不绝口:“我敢大胆断言:在别处绝难找到这样的京都!”斯卡洛茹布点点头:“依靠我的推理, 1812年拿破论侵略俄国时的莫斯科大火燃烧, 使它格外美丽。”恰茨基:“房屋虽新而偏见依旧。您放心吧,年代,时尚,大火,都不能把偏见扑灭,使它不再存留。”法穆索夫瞪了他一眼,向斯卡洛茹布说:“请让我给你介绍一下,恰茨基,我的亡友安得烈·伊里奇的儿子,他不肯作官,说作官没出息。其实他写得一手好文章,翻译也巧妙之至,有这样的才智,实在是可惜……”“好不好为别的事可惜?您的称赞倒使我生气。”恰茨基阻止道。“不只我一个人,大家都这样批评你。”“谁是评判人?都因他们昏庸老朽,和自由的生活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靠着官权穷奢极欲,逍遥法外。如果有一个人不求荣达与飞腾,不钻营官职不求迁升,而只是钻研科学探讨学问,在崇高而壮美的艺术创造上发愤,他们就立刻喊道:有贼呵!起火啦!就管他叫危险的人物!空想家!”法穆索夫自言自语道:“这家伙要闯祸,连我也会挨揍。”他大声地对斯卡洛茹布说:“上校,我先走,在书房里恭候您。”
斯卡洛茹布和恰茨基彼此看不惯,正在沉默中,索菲亚和丽莎急急地从房中跑出,冲到客厅的窗前:“啊!我的天!他摔下了,受伤了!”一阵惊吓,这位娇弱的小姐竟晕了过去。恰茨基心头一震,他跑到窗前一看,原来是莫尔恰林骑马不慎,摔在了地上。斯卡洛茹布也跑过来:“马缓绳都拿不稳,可怜的骑手!我去看看伤在哪儿。”
这边,恰茨基帮着丽莎把冷水喷洒在索菲亚的额头上。索菲亚慢慢苏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丽莎的手:“他在哪儿?他怎么啦?快说!”恰茨基冷冷地说:“就让他的头颈骨折断吧,您自己差一点没有命啦。”索菲亚愤怒地盯着他:“您真是冷酷得可怕!看见您,听见您,都觉得讨厌。”丽莎推推她:“小姐,你醒醒吧!莫尔恰林先生活着,还好好儿的,看着窗外吧!”素菲亚“啊”的一声扑到窗口,看到斯卡洛茹布正搀着莫尔恰林过来,她长吁了一口气,眼角竟沁出两滴泪花。恰茨基看在眼里,心头暗暗沉思:“惊慌失措!激怒!晕倒!在失去唯一的朋友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莫尔恰林一只手扎着绷带走了进来:“让你们受惊了,抱歉!”斯卡洛茹布摇摇头:“不过是一场虚惊。”他拿起帽子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到书房去会法穆索夫老爷去了。
索菲亚掩饰着自己的激动,故意谁也不看:“真是场无谓的风波。可我到现在还在打哆嗦。”恰茨基意识到自己是个碍事的角色。拿起帽子悄悄溜了。
索菲亚立刻扑到莫尔恰林身边,抓住他的手,眼泪直转。莫尔恰林轻轻推开她:“您已经表现得太明显了。”丽莎叹了口气:“他们会把您晕倒的事,添油加醋地当作笑料传的。”索菲亚不在乎地:“可是我为什么要把他们看在眼里?我爱我所要爱的,说我所要说的。我不怕谁怎么说,怎么想?全世界我也不怕!可笑吗?——让他们笑吧;不满吗?让他们骂吧!”莫尔恰林:“这一显露,恐怕对我们不利吧。人家的坏话,比手枪还可柏。”莫尔恰林担心说。丽莎立即建议:“他们现在都在老爷那里,你要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和他们说说笑笑,只要恰茨基先生开口一笑,话匣子一开,那就会万事大吉。”索菲亚含泪望着莫尔恰林,莫尔恰林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手。她有些无奈地说:“你也愿意吗?那我就去含泪嬉戏。唉,我怕我不能演完这一出戏。”
房间里只剩下莫尔恰林和丽莎两人,莫尔恰林一扫刚才那种庄严谦卑的神态,瞧着丽莎说:“你真可爱!”丽莎不屑地说:“请放手,没有我,您们俩更自在。”
莫尔恰林分辩说:“我是爱你的,我何等的爱你!爱她是义务,出于不得已,可是爱你……”他伸手想要去拥抱她。丽莎远远地躲开:“哼!您对小姐那么庄重,对丫头就这么轻薄?”
入夜,法穆索夫家灯火辉煌,许多仆役奔走忙碌着,索菲亚主持的盛大舞会就要开始了。客人们正在三三两两地聊天,恰茨基也正被一些上流社会的绅士们拉着闲聊。一个塌胸瘪肚的法国人正站在那儿,举着酒杯得意洋洋地对围在他身边的一大群虔诚的俄国听众说:“先生们,女士们,我整装动身前,把俄国估计得太低,我以为自己是往野蛮国去,害怕得流出了眼泪。可到了这儿一看,却有无穷的安慰:从未听见俄罗斯的语言,从未看见俄罗斯的脸色,就好像是在我自己的法国。一参加晚会,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小国王的气概。这儿贵妇人的语言、服装,都是法国气派,可真让我愉快。”他的听众们频频点头,一位身着花边长裙的公爵小姐娇滴滴地感叹着:“啊,法兰西!世界上无比的美丽!”站在不远处的恰茨基冷冷地插了进来说:“这种虚气的、盲目的、奴隶性的模仿,这种不纯洁的思想真该一扫而光!大家都可怜地崇拜着外洋,无论在彼得堡、在莫斯科,还是在全俄国,只要那从法国波尔多来的人一开口,就好像幸福来临,马上就得到公爵小姐们的共鸣。我们几时才能摆脱外国的摩登?至少别让我们的人民根据我们的语言就把我们当法国人!像‘马丹’‘密司’,国语是叫‘夫人、令嫂’……”他的话还未完,这时,周围那帮一直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的听众忽然哄然大笑起来:“夫人!哈!哈!真正妙!令嫂!哈!哈!哈!太糟糕!”恰茨基气愤地挥动胳膊:“若有人不亲近外国来的流氓,不听他们胡说八道,并且不幸而有自己的头脑。将五六分健全的思想大胆地发表……”他向四周一看,根本就没有人在听他的话,人们都已疯狂地跳起华尔兹舞,老年人则围着牌桌打起了骨牌。恰茨基愤恨地握紧了拳头,他走近索菲亚,大声倾诉道:“我不能再支持了;万种苦恼在胸口扭绞,两脚因为打千行礼,两耳因为喊叫,尤其是头脑因为各种的废话受不了。我这颗心被痛苦压扁了,我不知不觉地在人海中湮灭,不!我对莫斯科不满意!”法穆索夫说:“瞧,他还说莫斯科不好!”他拉了拉索菲亚:“离他远一些!别理他!”
索菲亚正想走开,恰茨基拉住她:“可不可以让我知道,虽然问的不是时候。
也不必要;您爱的到底是谁?”“我的天!”索菲亚颇有些气恼:“我爱全世界!”
“您觉得谁更可爱些?”“很多,我的亲属们……”“全都比我可爱些?”索菲亚不耐烦地答道:“是的。”恰茨基不再逼问了,心中暗叹:“既然大事已定,我还有什么希望呢?我要上吊,那她反觉得可笑。”索菲亚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您想知道一两句关于您的实话吗?您平时一见别人作事有点儿差,就不顾情面地说人家的笑话,马上就尖锐地讽刺人家,可是您自家呢?……对!您眼神威严,腔调辛辣,您身上这些特点可真不少!”恰茨基:“我特别?那末谁不特别呢?谁说所有的傻子都一样呢?例如莫尔恰林……”索菲亚捂住耳朵:“例如,例如,我已经听腻了;你又要把气发在别人身上了,我躲到一边去,找不想听你胡言乱语!”
“等一等!”恰茨基拉住她:“谈到莫尔恰林你就受不了,您不用再隐瞒你对他的感情,但是莫尔恰林对您的感情是否真挚?是否除您之外把世界看成一钱不值的尘土,是否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会增加他对您的爱情?我的心中涌动着这样的感觉,可我说不出来!可是他呢?……沉默着把头低下。当然这种人总是那么不活泼。
天知道他肚子里藏的什么鬼胎?天知道您对他怎么想来,他的脑袋里装的是哪些货色?”索菲亚捂着耳朵逃到远处,气愤地自语:“嗐!这个人不管什么事情总要引起我紊乱的心情!他喜欢毁谤,讽刺,嫉妒,狠心!”斯卡洛茹布凑过来:“您好像有心事?”“嗯,想起了恰茨基的事。”“他这次回来怎么样?”索菲亚气恨地说:“他有些神经失常!”斯卡洛茹布睁大了眼睛:“难道疯了吗?”索菲亚沉默了会说:“有些疯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舞会还未结束,关于恰茨基是疯子的谣言已传得人人皆知。
入夜,法穆索夫家的最后一盏灯都已熄灭。恰茨基独自从门房走出来,正准备离去。 忽然, 二楼一个房间的门悄悄打开了,索菲亚手举蜡烛从二楼向下窥视:“莫尔恰林,是您?”她张望了一回,又回到房间把门轻轻关上,恰茨基猛地停住脚步,心头像一盆火在燃烧:“天哪!难道我真的神经失常了不成?不,这不是幻影,是她出来幽会的时间。为什么我要欺骗自己呢?她叫莫尔恰林,那是他的房间。”他悄悄躲到一根廊柱后面:“哼!我倒要看个明白。”片刻后,丽莎举着蜡烛蹑手蹑脚地过来,她轻轻叩开莫尔恰林的房门:“先生!先生!小姐叫您呢!”恰茨基躲在柱后,莫尔恰林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出来,而这时索菲亚正轻轻走下楼梯。“丽莎,你自己来的?”莫尔恰林问:“小姐叫我来的。”莫尔恰林摇了摇头:“谁能想象,在你这小脸儿上,在你这小血管里不曾有过恋爱的红晕!难道你仅仅做个恋爱的使者?”丽莎不理睬他:“先生,你这追求新娘的人,决不该躺在床上享受,也不该尽发愣;要爱抚,温存,一直到结婚,都要食不下咽,睡不安枕。”莫尔恰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什么结婚?跟小姐?去你的,我未来的希望不可胜计,我要把结婚的事延到无限期!”“你说什么?难道除您之外就没有别的男子在等待她?”莫尔恰林:“那可不知道!我在索菲亚的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可夸!愿上帝赐她永久富裕的生涯,她曾经对恰茨基爱得热辣辣,将来她必定丢弃我,好象丢弃他。我爱她是假,爱你是真,爱她不如爱你的一半,其实连一半都没有,每次决心要对她爱得热烈些,但一见面就凉了。”索菲亚躲在楼梯上面气得发抖,恰茨基躲在圆柱后面暗骂:“卑劣的家伙!”“那你怎么不难为情?”丽莎反问。“先父遗言吩咐我:要无例外地使每个人对我都满意,就是对看门人的狗,也要客气、周到,所以我装作一个情人的样子,使那要人的小姐称心随意……”丽莎听得不耐烦了,“得了,我们扯得够了,请您去吧!”莫尔恰林进而说:“我们来分享一些我们可怜的美人的爱情吧。
让我怀着满腔的热情来抱抱你吧!”丽莎推开他的手,莫尔恰林长叹了口气:“为什么她不是你呀!”
他正要走上楼梯,忽然惊呆了,索菲亚正穿着洁白的长裙,披着黑黑的长发,正冷冷地站在他面前:“不必去了,我已经听得很多了,可怕的人呀!我和这堵墙都觉得害臊。”莫尔恰林慌了手脚:“索菲亚!索菲亚!”他忽然跪了下来:“请原谅,索菲亚!不要发怒……”“站起来!好不卑贱!”莫尔恰林试图作最后的辩解:“我只说说笑话,别的,什么都没说……”“再哆嗦就把全家都叫起来!在天亮之前请您离开这所房子,让我永远听不到您的音信。从今以后,我跟您成了路人,别等待我的责备、 流泪、 怨恨,这些您都不配!”莫尔恰林灰溜溜地低下头去:“照您的吩咐去做就是。”丽莎叹了口气:“唉,幸亏恰茨基不在这儿。”这时恰茨基从廊柱后跑出来:“他在这儿!”他的吼声让索菲亚和丽莎惊叫起来,丽莎手中的蜡烛掉到地上,莫尔恰林则躲进了自己的房间。索菲亚双手战栗地捂住眼睛,恰茨基心中的愤懑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快晕倒吧!现在是比上次更好的机会,我终于知道你是为谁牺牲了我,若不亲眼见到我真是不能相信。你为了他忘了我,忘了羞耻和女人的恐惧心,可他呢?他怕责任落在自己身上,竟往房门里一躲了事!”
索菲亚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别说了,我知道是自己的不好,他这样的阴险,我怎么能想得到!”这时,前厅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丽莎惊恐地说:“坏了!全家人都来了。您的父亲也来了,那怎么好!”
法穆索夫擎着蜡烛,带着一大群奴仆匆匆赶了过来:“快,跟我来。快些!多拿些蜡烛来,灯笼也要多拿些!妖怪在哪儿?唉呀!全是熟悉的家伙!女儿!索菲亚?你这骚货,不要脸的女人!跟谁在一块!这是什么地方!天啦,你跟你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我那可爱的妻呀,稍不提防她就跟别的男人溜出去玩!恰茨基?上帝,他是怎么引诱你的?你自己还说他是疯子呢!呵,上帝,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惩罚!……”恰茨基盯着索菲亚:“那么,我成了疯子,也是您造的谣?”索菲亚抽泣着说不出话来,法穆索夫不耐烦道:“得了,先生,别装模作样了。我老实说一句:明中暗中都不许再到她那儿去,您最近的言行,已经是有口皆碑,无论您到哪儿去。所有的门都已关闭:我要拚命地叩打警钟,把全城弄得闹哄哄,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告诉元老院的大臣和沙皇陛下。”恰茨基咬了咬牙:“随你的便吧!您,老爷,您一心只想高官厚俸,愿您无知无识地,幸福地继续作您的梦!我决不来求婚,不会向您威吓逞凶,我完全从沉醉中醒来了。命运把我丢在了什么地方?都来迫害、都来诅咒我吧,成群的虎狼!爱情的背叛者,顽强的敌人,喋喋不休的饶舌的人们,狡猾的无赖,怪别扭的聪明人,以及专想诞妄事的老糊涂们!你们异口同声地诬蔑我,说我是狂人。你们是对的:只有那些入火不烧的人,才能同您们整天在一起,呼吸同一空气,跟你们有同一见识。我要逃出莫斯科!再也不回到这里。我要走遍整个世界,去找一个地方,使这被侮辱的感情得以平息!”他狂喊着冲到屋外,冲进茫茫的黑夜中。
一群人愣怔在那里,半天反映不过来。法穆索夫喃喃骂道:“疯子,真是疯子!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索菲亚伤心地哭泣着,为她被践踏的情感,为那个曾经深爱她而终于离去的恰茨基,为命运的这一残酷的无可再挽回的安排……
【说明】
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者之一。出生于军官家庭,当过军人和外交官。他主要剧作都是喜剧,有《年轻夫妇》、《佯装的不忠实》、《大学生》和《聪明误》(又译为《智慧的痛苦》)等。代表作《聪明误》1818年动笔,1824年完成。剧中主人公恰茨基与法穆索夫的冲突,表现出当时俄国社会贵族青年中的先进分子与封建农奴主反动势力的斗争,但恰茨基认为改造社会的主要手段是教育,这又反映了19世纪初期俄国贵族青年解放运动的弱点。它通过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和生动优美的语言,对当时的社会现象作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别林斯基称它为“第一部俄国式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