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二部 第5节
高尔基 来源:作者:高尔基《母亲》 2010年05月25日
作者:高尔基《母亲》
第二天,她们终于到达了预计的村子。
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一刻,她们顺着一条陡峭
的、布满像楼梯似的一个个树桩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后,到了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
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一边朝四周打量,一边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雷宾浑身墨黑,敞着衬衫,露出胸膊,正在跟叶
菲姆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
平的木板。
雷宾第一个看见她们,随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近来好吗?”母亲老远地喊着打招呼。
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了,脸上带着笑容,用黑
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正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
友安娜……”
母亲似乎是想满意自己的巧计,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索菲亚严肃而端庄的脸瞅了一下。
“你好!”雷宾带着阴郁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索菲亚行了礼,又说,“不会
说什么假话,这儿不是城里,没有说假话的必要!这儿都是自己人……”
叶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嘀嘀咕咕地
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着一动
不动,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来了似的。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就跟和尚一样。”雷宾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谁
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
喝点茶吗?叶菲姆!拿点牛奶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里去。
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
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
好像寻思什么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低声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头都发晕。
“他叫雅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伊格纳季。唔,你的
儿子怎样?”
“在牢里!”母亲伤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宾惊讶地喊道。“大概他很喜欢……”
伊格纳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亚说。她于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细细地
打量起雷宾。
“什么时候抓去的?”雷宾关心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
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没什么!”她说。
“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不过是知道了不这样是不行的。”
“对!”雷宾说。“好,你讲吧……”
叶菲姆拿来了一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后倒了牛奶,送到索菲
亚面前,并且用心地听着母亲的话。他的这些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一点声响也没有。
母亲简单地讲完了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伊格纳季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叶菲姆站在雷宾后
面,将臂肘放在雷宾的肩上。雅柯夫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着头。
索菲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用两眼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农民……
“对啦!”雷宾沉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
“我们如果这样干上一辈子,”叶菲姆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
可……”
“肯定打个半死!”伊格纳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
要好些……”
“你说,巴威尔要受审判吗?”雷宾问。“那么,判决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哎,打
听过没有?”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有些沉痛地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雷宾低下头去,缓缓地追问。
“那么,他在计划这次游行之前,总是知道他要遇到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知道的!”索菲亚高声回答。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动弹,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是这样!”雷宾满脸郑重的表情,他严峻地接着说。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是个严肃而又有
头脑的人。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还要去
干!即使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洛夫娜,他一定会
跨过你的身子勇往直前的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哆嗦了一下回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向周围看了看。
索菲亚静静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雷宾。
“这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雷宾低声夸赞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
望了望。
六个人都肃然不语。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阳光宛如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喧噪着。
母亲回忆起五一那天的情形,便有些伤感,再加上怀念和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难受
了。她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乱糟糟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
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这块空地裹在里面。树木们被寂静束缚着,凝然不
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洒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枯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
“这是要我们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雷宾阴郁地反问他。“他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手来绞杀我们的自
己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叶菲姆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谁强留你啦?”伊格纳季高声说道。“去吧!”
他盯着叶菲姆,不无带嘲笑地说:
“可是对我开枪的时候,要瞄准脑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一下子结果了
才行。”
“知道了!”叶菲姆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先慢点争论!”雷宾说话的同时也严厉地望着他们,慢慢地举起了手。“这个女
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发问。
“应该提!”他阴沉地回答。“应该让人知道,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可
是,这样就能把她吓倒了吗?尼洛夫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拿来了……”
“好!”雷宾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
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何必到这儿来呢?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
去了,母亲就起来代替他!”
他用手威严而有力地点点划划,嘴里带着牢骚的骂声。
母亲被他的叫骂声吓了一跳,她焦急地望着他,她看出来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
——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明显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
白上布满了红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似的。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险地弯着,原本是红色
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形象看上去,好像
比以前更阴郁、更悲惨了,就仿佛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闪动着不可
遏制的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着他阴暗的脸颊和鼻棱。
索菲亚的脸色苍白起来,她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眯起了眼
睛,摇着头。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叶菲姆在母
亲背后沿着桌子慢慢地踱着。
“前几天,”雷宾继续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坏蛋跟教士
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坏蛋?我拿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
这样!’我不卑不亢。那家伙气得大喝了一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后来,将
我监禁了三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你这个恶鬼!我不会饶了你的!如果
不是我,别人也会替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记清楚!你
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似乎沸腾了一般,他的话语里掺杂一种抖动的声音,使母亲听了很害怕很
担心。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缓了。
“有一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一同坐在街上,对他们说,人和家畜一样,所以—
—向来缺不了敌人!于是,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
羽毛,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一眼,讲起了人们一定要忍受,并且要祷告上帝,赐
给他忍受的力量之类的话。我听了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大概上帝已经没有工夫听祷
告,所以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老百姓一样,一辈子只
念一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没有让我讲完。啊,
您是贵族吗?”雷宾的叙述夏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索菲亚。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索菲亚突然吃了一惊,立刻向他反问。
“为什么?”雷宾感到好笑。“那是你生就了的命运呀!就是这样。您以为花布头巾就
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哪怕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方才您
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动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脊背也很直,不像
个工人……”
母亲生怕他的这种令人难堪的嘲弄,会使索苦亚生气,连忙严厉地说: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因为干这种工作连头发都
白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雷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了吗?”
索菲亚望了望他,冷冷地问:
“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最近这儿来了一个新的伙伴,是雅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
他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去叫吧!”索菲亚回答。
雷宾眯起了双眼,朝她觑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叶菲姆,你去走一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叶菲姆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对谁也不看一眼,慢悠悠地走进森林里去了。
雷宾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
“他正苦闷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雅柯夫。雅柯夫干脆地说:‘我不能
去。’其实他也不能去,可是又想去……他想去鼓动兵士,我劝他说,别用脑袋撞墙壁
去……可是他们预备拿起枪来就走。是啊,他在烦恼着呢,伊格纳季方才讥讽他,——那是
没有用的!”
“决不是没有用的!”伊格纳季忧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雷宾,“到了那边,他们
会逼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一样地开枪……”
“不会这样容易吧!”雷宾沉思地说。“可是,假使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
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一张护照,乡下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我就这样办!”伊格纳季用一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已经决定了反抗,就坚
决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小鸟啁
啾不已;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雷宾沉默了片刻,恍悟般地说:
“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要休息一下吧?小屋里有床。雅柯夫!你去给她们拿些
枯叶子来……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索菲亚解开了口袋。
雷宾弯下身子看看口袋,满意地说:
“哦,真不少!这件事干了许久了吗?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索菲亚。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怎么样?”
“不,没有什么。那么,会过牢?”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客气的话……”
他没有回话,手里接近一叠书,露出了满嘴的牙,执拗地说:
“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如同油和水,怎么着也溶和不了……”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人!”索菲亚带着温柔的微笑反驳他说。
伊格纳季和雅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伊格纳季说。
“都是一样的?”雷宾向索菲亚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很快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热心起来了!”母亲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评判。
“可不是吗?”索菲亚小声附和着。“我从来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的脸,——简直像个殉
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
“他说话不客气,您不要跟他生气……”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慰她。
索菲亚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洛夫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伊格纳季抬起头来,对她们是瞥了一眼,他把手指插入鬈曲的头
发里,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报纸。雷宾站着,把报纸放在从屋顶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底下,
翕动着嘴唇念着。雅柯夫跪在地上,脑部抵着床铺,也要看书。
母亲走到小屋的角落里,弯腰坐了下来。索菲亚搂着母亲的肩膀,默默不语地看着屋里
的情景。
“米哈依洛伯伯!这儿在骂我们农民呢!”雅柯夫头也不回地说。
雷宾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盈盈地说:
“那是善意的责骂!”
伊格纳季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当然,已经不是了!”
在他那张单纯坦率的脸上,掠过了愤懑的阴影。
“哼,你倒换了我的地位,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看看,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
为聪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一下。”母亲悄悄地对索苦亚说。“到底有些累了,那些气味熏得我头晕。您
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在床板上伸展了身体,说话间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索菲亚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顾着她,时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的情形。偶尔有黄蜂或
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索菲亚就及时地把它们轰走。母亲迷离的双眼看到这种情景,心
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索菲亚的这份热诚令她深感欢欢。
雷宾走到跟前来,用粗浊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她睡了?”
“嗯。”
他凝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
“跟着儿子,走儿子走的道路,她大概是第一个吧,是第一个!”
“不要吵醒她,我们到那边去吧!”索菲亚说。
“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只好等晚上再谈了!
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一齐走了,剩下索菲亚待在小屋旁边。
母亲心里想着:
“啊,好了,谢天谢地!他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她呼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