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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二部 第9节
高尔基 来源:作者:高尔基《母亲》 2010年05月25日

作者:高尔基《母亲》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
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
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
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
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
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
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
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
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
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
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
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
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
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
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
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
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
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
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
—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
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
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
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
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
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
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
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
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
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
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
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
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
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
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一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一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一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
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
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
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
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一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
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
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
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一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
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
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一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
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
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一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
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
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
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
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
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
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
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
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
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
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
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
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
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
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
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
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
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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