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库曼斯坦与俄罗斯：合作伙伴还是竞争对手？

（奥列格·鲁京：《俄罗斯油气纵横》杂志；毕明：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国际事业部）

　　译者按：近年来，俄罗斯、土库曼斯坦两国围绕天然气展开的利益之争引起了广泛关注。在纷繁芜杂的表象背后是两国能源战略的激烈交锋，其核心和实质都是为了实现能源出口多元化，确保国家能源安全。随着天然气在世界一次能源消费结构中的比例不断提高，以及低碳经济时代对天然气的呼唤，俄土两国已将天然气视为地缘政治博弈的重要工具，通过频打“能源牌”提高各自在国际舞台的话语权和影响力。目前，中国企业正在积极开展与俄罗斯的天然气商务谈判，与中亚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三国的天然气合作也随着中亚—中国天然气管道的竣工投产不断深化和扩展。希望本文能够为中国开展天然气国际合作，实现天然气进口多元化，确保国家能源安全提供启示和参考。

　　摘 要：2009年欧洲天然气市场需求出现下滑，俄罗斯与土库曼斯坦之间的伙伴关系也随之急剧降温。2009年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仅从土库曼斯坦进口了95亿立方米天然气，而不是合同规定的410亿立方米。2010年伊始，Gazprom决定将土库曼斯坦天然气的采购量降到2002年的水平，原本计划实施的天然气管道项目也推迟启动。尽管如此，土库曼斯坦巨大的天然气资源让Gazprom无法忽视。随着中亚—中国天然气管道竣工投产、土库曼斯坦—伊朗天然气管道二线开工建设以及欧盟力主实施的“纳布科”项目的积极推进，土库曼斯坦天然气成为多方争抢的对象，在国际市场上与俄罗斯天然气渐呈竞争之势。“纳布科”管道的未来将牵动俄土两国的关系走向，但是作为竞争中的合作伙伴，土库曼斯坦和俄罗斯都将在世界天然气市场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关键词：土库曼斯坦；俄罗斯；天然气；管道；博弈；竞争；合作

　　俄罗斯是世界天然气资源最丰富的国家，其探明储量、年开采量和出口量均居世界首位，是国际天然气市场最重要的出口商（编者：据BP最新能源统计，2009年俄天然气产量被美国超越）。土库曼斯坦是继俄罗斯、伊朗和卡塔尔之后世界第四大天然气资源国。长期以来，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几乎都出口到俄罗斯，为了进一步垄断土库曼斯坦天然气的出口，2003年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与土国签署了长达25年的天然气合作协议。然而，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欧洲天然气市场需求不断下滑，俄罗斯不得不修改协议，压缩来自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采购计划。与此同时，随着中亚—中国天然气管道竣工投产、土库曼斯坦—伊朗天然气管道二线开工建设，以及欧盟力主实施的“纳布科”项目的积极推进，已习惯面对俄罗斯一个买家的土库曼斯坦天然气一时间成为多方争抢的对象。

　　另一方面，在俄罗斯看来，中国从土库曼斯坦进口天然气后势必降低对俄罗斯天然气的兴趣，双方已谈判多年的“东线”和“西线”供气项目对于中方来说似乎已不那么“迫在眉睫”。不尽如此，土库曼斯坦对伊朗方向不断增长的供气量也促进土国天然气进入南亚和欧洲市场，“纳布科”项目更是准备绕过俄罗斯直接将土库曼斯坦天然气运到欧洲，这无疑是动了俄罗斯在欧盟传统天然气市场的“大蛋糕”。面对土库曼斯坦天然气的“东突西进”，俄罗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并开始奋起反击。人们不禁提出疑问：土库曼斯坦与俄罗斯到底是合作伙伴还是竞争对手？

一、俄土关系降温

　　2009年欧洲天然气市场需求开始出现下滑，俄土伙伴关系也随之呈现急剧降温趋势。中亚地区和国际天然气市场形势发生了变化，土库曼斯坦政府制定并出台了条件苛刻的投资政策，这一系列客观因素迫使俄罗斯不得不调整已制定的俄土天然气合作计划。2007－2008年，Gazprom每年在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采购量都保持在420亿立方米水平，然而，2009年仅从土库曼斯坦进口了95亿立方米，而不是合同规定的410亿立方米。2010年伊始，Gazprom作出决定，将进一步压缩与土库曼斯坦在天然气领域的合作，不仅将土库曼斯坦天然气的采购量降到2002年水平，原本计划实施的天然气管道项目也推迟启动。这一决定对于已受重创的俄土战略伙伴关系无疑是雪上加霜。

　　2010年初，Gazprom对外公布，公司2009年在欧洲市场转售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出现亏损。这是因为，自2009年起，中亚地区所有生产商按照欧洲市场平均价格向Gazprom出售天然气，但是与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合同气价按季度核算调整的规定不同，Gazprom与土库曼斯坦签订的合同天然气价格是全年固定在300美元/千立方米。之所以同意与土方签署这样“不利”的气价条款，源于Gazprom公司内部对欧洲市场燃料价格会上涨到500美元/千立方米的乐观预测。然而，实际情况正相反，受金融危机影响，2009年欧洲市场燃料价格不断下滑，与此同时，天然气的需求量也在萎缩。结果，Gazprom不得不临时放缓公司在俄境内的天然气开采步伐，同时通过减少采购土库曼斯坦天然气来压缩从中亚地区进口的天然气的总量。

　　在起草与土库曼斯坦的2010年购气合同时，Gazprom吸取2009年的教训，在合同中将天然气年进口量拟定在105亿立方米，价格则根据双方商定的价格公式每季度进行核算调整。今年第一季度合同气价为195美元/千立方米。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2003年俄土双方签署了长达25年的天然气合作协议，该协议规定，自2010年起土库曼斯坦向俄供气量提高到700亿立方米/年。然而，2009年12月，Gazprom旗下的子公司——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出口公司（Gazprom Export）在与土库曼斯坦方面协商后，对该协议作出修改和补充，将购、销气量从原先的700亿立方米/年下调到300亿立方米/年。这一数字代表着Gazprom在未来几年内采购土库曼斯坦天然气的数量上限。同时，因现有的中亚—中央天然气管道和布哈拉—乌拉尔天然气管道足以确保将650亿立方米规模的土国天然气经乌兹别克斯坦运到俄罗斯，这意味着原本计划新建的数条从土库曼斯坦到俄罗斯的天然气管道将无限期推迟开工。即使考虑到Gazprom准备在2015年从乌兹别克斯坦进口35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计划，这两条管道仍然有足够的输气能力运送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因此，原计划将于2012年投产运营的沿里海天然气管道项目（输气规模300亿立方米）的开工时间被无限推迟。与此同时，Gazprom也不急于着手建设沿现有中亚—中央天然气管道（从土库曼斯坦经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至俄罗斯，年输气规模300亿立方米）的新支线。

　　此前，为将现有的中亚—中央天然气管道运输能力提高一倍，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于2007年12月共同签署了天然气管道建设备忘录。在文件签署时，Gazprom表示，到2012年仅从土库曼斯坦就将进口700亿立方米天然气。决定建设这条新支线与Gazprom制定的宏伟计划直接相关，Gazprom准备未来通过规划建设“南流”管道（年输气规模630亿立方米）增加向欧洲的天然气出口，这需要从中亚地区进口更多的天然气。不过，Gazprom的“南流”管道项目受到部分专家的质疑。现有的天然气管道（包括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天然气管道系统）年输气能力已接近2000亿立方米，即将开始动工的“北流”天然气管道将使这一数字再增加550亿立方米。这样的输气规模足以满足Gazprom所预测的2030年前向欧洲市场出口天然气的增长量。因此，“南流”项目看起来有点“多余”。

　　2009年，俄罗斯向欧洲出口天然气缩减至1205亿立方米，与2008年相比出口量减少了1/4。今年，Gazprom考虑扩大向非独联体国家出口天然气至1608亿立方米。但是，根据业内人士评估，无论目前还是未来几年，Gazprom都无法大幅提高向欧洲市场的天然气出口。分析人士认为，大量来自北非、中东和加勒比地区的液化天然气以及价格低廉的页岩气进入欧洲市场，将使欧盟国家逐渐减少管道天然气的进口量。然而，Gazprom坚持认为，欧盟市场对天然气的需求是长期增长的。Gazprom公司专家预测，欧盟天然气消费量到2020年将增长700亿立方米，到2030年将再增长400亿立方米；与此同时，考虑到欧盟各国国内天然气开采逐步下降等因素，再过10年，欧盟市场的天然气缺口将达到1300亿立方米，20年后这一缺口将高达2500亿立方米。鉴于此，Gazprom预期自己在欧洲市场的份额至2020年将提高至32%。如果真如Gazprom所预期的那样，不排除届时俄罗斯需要大量土库曼斯坦天然气作为补充气源的可能。

　　但是，Gazprom并不急于建设从土库曼斯坦到俄罗斯的新的天然气管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对于这个天然气巨头来说，不仅要参与管道建设，还要掌握管道的运营管理权，这既可以确保供气长期稳定，还可以从输气中获得不菲的额外收入。但是显然，Gazprom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土库曼斯坦方面坚持保留对现有天然气管网以及规划建设的新管道的国家垄断权。

　　此外，土库曼斯坦政府不允许外国公司获得其陆上碳氢化合物资产的禁令也阻碍了Gazprom在土国发展的脚步。其中最令Gazprom垂涎的一块资产是土库曼斯坦储量达14万亿立方米天然气的南尤拉屯—奥斯曼气田。土政府对包括Gazprom在内的外国油气公司提出，外国投资者只能在产品分成合同框架下参与土海上大陆架气田的勘探开发，而陆上气田的开发只能以服务合同形式参与。尽管如此，Gazprom还是无法忽视土库曼斯坦巨大的天然气资源。

二、从伙伴到对手

　　根据土库曼斯坦国家地质委员会的官方统计数据，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储量达到20万亿立方米。巨大的天然气储量使土库曼斯坦开辟新的天然气出口之路异常顺利。自2009年12月起，土库曼斯坦天然气通过中亚—中国天然气管道开始输往中国，这条管道至2015年将达到满负荷运营的400亿立方米/年。2010年初开始建设的土库曼斯坦—伊朗天然气管道二线竣工投产后，土库曼斯坦将向伊朗供气80亿 140亿立方米/年，未来可达到200亿立方米/年。

　　在这种情况下，土库曼斯坦实际上已然成为俄罗斯在国际天然气市场上的竞争对手。从土库曼斯坦进口天然气后，中国势必降低对俄罗斯天然气的兴趣；向伊朗方向不断增长的供气量也将促进土库曼斯坦天然气进入南亚和欧洲市场。伊朗驻土库曼斯坦大使伏尔甘尼就曾公开表示，“随着土伊二线的建成和伊朗国内天然气管网的扩建，未来两年大量的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将有可能出口到土耳其、波斯湾、巴基斯坦和印度。”为摆脱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欧盟极力推动“纳布科”项目，而该项目的实施前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欧盟能否在今年与土库曼斯坦成功签署长期供气协议。欧盟表示，将在今年年底前对是否继续实施“纳布科”项目作出最后的决定。因此，欧洲和美国的政府代表目前正在加紧与土方磋商，积极邀请土库曼斯坦参与该项目，而土库曼斯坦目前还未作任何表态。

　　如果欧盟与土库曼斯坦就“纳布科”项目成功签署供气协议，不排除“纳布科”项目股东之一——德国公用事业巨头RWE公司在中间发挥重要作用。2009年，德国RWE公司与土库曼斯坦政府签署了关于开发里海23号海上区块的产品分成合同和长期合作备忘录。根据该备忘录，双方将在建设天然气基础设施领域开展合作，未来还将签署长期合同，在土边境销售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并输往国际能源市场。

　　对于欧洲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在土库曼斯坦长期储备大量天然气，而俄罗斯在土库曼斯坦采购的天然气越少，留给欧洲的储备气就越多。显然，Gazprom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2009年12月，俄罗斯与土库曼斯坦签署了在能源和机械制造领域扩大战略合作的政府间协议，除了参与土库曼斯坦里海天然气勘探开发外，协议还规定将规划和建设“沿里海天然气管道土库曼斯坦境内段”、实施“东方—西方”管道项目等内容。其中，“东方—西方”管道项目将产自土库曼斯坦东部气田（包括南尤拉屯气田）的300亿立方米/年天然气运到里海沿岸地区。此外，双方还计划在土库曼斯坦、俄罗斯及第三国境内开展合作，在发电、天然气加工、天然气化学和天然气运输基础设施等领域实施旧设施改造和新设施建设等一系列合作项目。目前，双方已达成共识，将在能源消费市场销售领域开展长期合作，并在2010年上半年合作完成长期规划编制和审批工作。这一连串的行动充分表明，Gazprom希望通过加强与土库曼斯坦的伙伴关系，削弱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在国际市场对其构成的竞争威胁。

三、“纳布科”牵动俄土关系走向

　　2009年，Gazprom在土库曼斯坦可谓“失算”了三次：第一次，签署了无季度核算调整的年度定价合同，将土库曼斯坦天然气采购价格固定在300美元/千立方米；第二次，同意从土库曼斯坦进口“消化不了”的410亿立方米天然气；第三次，对欧洲天然气市场价格和需求趋势作出乐观预测，判断出现严重失误。这三次“失算”导致俄罗斯进口大量高价土库曼斯坦天然气后，却无法按照预期的价格在欧洲市场顺利转卖，造成亏损。2009年4月9日，中亚—中央天然气管道位于土乌边境段的4号线487千米处突然发生爆炸（土方指责是因俄方急剧减少天然气进口量而导致管道爆炸），土库曼斯坦随即停止向俄罗斯供气，因此2009年土向俄供气仅为95亿立方米，而不是合同规定的410亿立方米。

　　Gazprom一面压缩从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进口，一面又计划将今年向非独联体国家的天然气出口量提高至1608亿立方米。但是外界普遍认为这一水平可能无法实现，即使是前文提到的“南流”项目，目前也还不具备Gazprom所保证的必要的输气量。基于此种考虑，Gazprom今年可能会采取一系列措施，削弱土库曼斯坦绕过俄罗斯直接向欧洲买家出售天然气的意图。例如，Gazprom可能会提议，通过启用现有的中亚—中央天然气管道富余运力将“纳布科”项目财团计划采购的土库曼斯坦天然气通过俄罗斯转运至欧洲。对于土库曼斯坦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方案，天然气是经过俄罗斯到欧洲还是绕过俄罗斯并非原则问题，到时候土库曼斯坦只需要在自己的边境卖气就行了。如果这一计划能够实现，俄罗斯不仅可以帮助“南流”项目扫清竞争障碍，进一步掌握在欧洲天然气市场的主动权，还可以从转运土库曼斯坦天然气中获取一笔不菲的管输费，同时也大大降低因国际市场天然气价格下滑引起的采购—转售损失的风险。显然，这一计划对欧洲来说不可接受。但是对于俄土两国来说，这是个符合各自国家利益的不错的方案。不仅如此，通过这一互利合作还可以进一步改善两国已出现裂痕的战略伙伴关系。可以确定，如果这一计划最终实现，俄罗斯将成为这场多边利益角逐中最大的赢家。

　　此外，有业内人士认为，如果通向欧洲的俄罗斯走廊开辟成功，通过“纳布科”管道从南线进口土库曼斯坦天然气的问题将最终从欧盟委员会的议事日程中删除。不久前，欧盟委员会首次表态，如果“南流”项目符合安全要求，欧盟将支持该项目的实施建设。意大利ENI公司（Gazprom“南流”项目的合作伙伴）建议将“南流”项目与“纳布科”项目合并，公司总裁斯卡洛尼表示，“如果项目合作伙伴能将这两条管道合并成一条线路，我们的投资和运营费用都将大大减少，资金回收也会加快。”他认为将两个项目合并是最佳选择，能够确保欧洲长期稳定供气。

　　“纳布科”的未来充满变数，无论是哪一种方案无疑都会对俄土两国关系走向产生深远影响。然而，土库曼斯坦与俄罗斯作为竞争中的合作伙伴，都将在世界天然气市场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原文刊载于《俄罗斯油气纵横》杂志（Нефтегазовой Вертикаль）2010年第6期。作者奥列格·鲁京是《俄罗斯油气纵横》杂志驻土库曼斯坦阿什哈巴德资深特约评论员，长期从事能源问题研究。]

　　编 辑：海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