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俄罗斯首都莫斯科近郊克拉斯诺戈尔斯克市一家音乐厅发生枪击事件，造成100多人死亡。俄政府把这起事件定性为恐怖袭击。国际社会亦强烈谴责此次恐袭事件。围绕此次恐袭事件及其影响，本刊记者专访了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所长孙壮志、副研究员赵玉明和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反恐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李伟。
发生的时间特殊，正值国际反恐转型期
世界知识：就目前披露出的信息，您如何看待这起恐袭事件？
孙壮志：此次恐袭发生在俄总统选举刚刚结束不久，本来这次选举很顺利，普京以87.28%的得票率赢得选举，开启第五个任期，正准备推进和落实选前提出的各项经济和社会议程。结果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可以说，此次恐袭对俄罗斯影响不能低估，给俄社会带来了巨大冲击。
现在俄罗斯方面不断强调获得相关证据，并称恐袭系乌克兰方面参与策划，而且乌安全情报部门直接参与其中，还要在调查结束后向乌单独发反恐照会。俄抓捕恐怖分子的过程也体现出较高的效率，包括很多信息都面向社会公开，俄通过这些方式来展现其强力部门还是很有能力处置突发事件的，从而给民众信心。俄国内舆论还将恐袭与过往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如克里米亚大桥遭袭等，以表明这是乌克兰一贯的做法。俄后续可能还会继续跟乌克兰以及西方打“舆论战”。与此同时，恐袭造成的悲剧也得到了国际上的同情，俄希望借此在外交上摆脱孤立，获得更多的空间。
李伟：恐袭发生的时间节点比较特殊：一是正值全球两场冲突发生期间。二是正值世界两场关键大选举行期间，俄总统选举刚刚结束，美国总统选举也已拉开序幕。三是正值国际反恐的转型时期。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后，国际反恐处于“各自为政”状态，恐怖主义威胁处于分散化发展时期。最开始“基地”组织是全球最主要的恐怖组织，到“伊斯兰国”（IS）兴起后，全球“圣战”有了两股主要势力。IS最早是从“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演变而来的，后来影响力逐渐超越了“基地”组织。前几年IS在伊拉克、叙利亚总部被打散以后，变得更加分散，整个国际“圣战”力量处于“群魔乱舞”时期。
以往俄罗斯也发生过一些恐袭事件，如2002年莫斯科剧院人质事件、2004年俄南部别斯兰市中学人质事件以及2010年莫斯科地铁爆炸案，这三起案件影响大，但此后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恐袭了，此次事件也可称为“俄版9.11事件”。
这次恐袭事件有以下特点：其一，从目前披露出的信息看，实施恐袭的嫌疑人可能不是恐怖组织的骨干分子，而是通过被招募雇佣的形式参与实施恐怖活动，是临时起意的行为；其二，这起恐袭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涉案的恐怖分子实际上提前一个月就到音乐厅踩点；其三，有观点称，以往的恐怖分子很少因钱进行暴恐活动，而是为了所谓的信仰，这种情况还需要具体条件具体分析。对于这种观点，外界一般会联想到本·拉登以及中东的一些恐怖分子，很多家庭条件比较好，是为了所谓信仰从事暴恐。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当年IS为什么会崛起？IS在叙利亚崛起后，为什么有很大“吸引力”？因为该组织当时控制了伊拉克与叙利亚很多油田，这给其带来了很大资金收入。
另外俄与西方在谁是恐袭幕后主使上各执一词。恐袭发生后， IS宣称对此负责。俄不认为IS是幕后黑手，美国又极力称是IS发动的恐袭，乌克兰也多次称恐袭与己无关。但有一点是，俄罗斯不愿意与IS等恐怖主义势力发生太多的牵扯，不会公开放大其与恐怖势力之间的矛盾。俄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再去开辟“第二战场”——另一场反恐战争。俄战略重心还是在乌克兰。至于美国是否是此次恐袭的幕后主使，《纽约时报》曾披露过美国中情局（CIA）的运作模式，可以说美中情局人员通过乌克兰渗透到俄罗斯实施一些行动是很容易的，但是不是美国实施的恐袭？实施恐袭对其有何好处？我觉得这些问题还需要评估。
赵玉明：俄罗斯的安保体系是这样的：一是俄罗斯联邦安全总局（前身是“克格勃”），负责俄联邦国内的反间谍工作，同时也负责打击大规模有组织犯罪活动、恐怖活动；二是俄国民近卫军。以前国民近卫军未配置重型武器，去年瓦格纳事件后，俄开始给该机构配备重型武器装备，这也是普京总统非常信任的一个强力部门。另外还有联邦警卫局，主要负责总统和其他高级别官员的安全和警卫工作。此次恐袭发生在俄总统选举落幕后，安保力量可能整体处于松懈期，所以恐怖分子选择在此时实施恐袭。
国际暴恐威胁没有变小，但关注变少了
世界知识：美国五角大楼称，此次恐袭是“伊斯兰国”分支机构“呼罗珊省”（IS-K）实施的。该消息尚未得到俄官方证实。IS是否与俄罗斯有纠葛？IS-K是什么组织？
李伟：国际“圣战”势力以前的袭击目标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远敌，就是以西方国家为主的；另一个是近敌，即相关国家政府。IS尤其是其分支机构IS-K，实际上有几大袭击目标：一是阿富汗塔利班；二是反什叶派；三是跟阿塔交好的一些政权，比如俄罗斯。俄2014年后协助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打击境内极端组织，是打击IS的主力军。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IS不对美国发动恐怖袭击？美国的反恐战略调整以后，恐怖主义不再是美国的首要威胁，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美国有非常强大的境外情报和行动能力，这对恐怖分子有巨大的威慑力。“基地”组织的头目本·拉登、IS头目巴格达迪都是被美国定点清除的。美国反恐战略调整以后，与恐怖分子势力之间达成一种“默契”，也就是美对于恐怖分子是拉打并用的。对美构成直接威胁的恐怖势力，美可能就打，有利于其地缘战略目的的，美可能暗中扶植，就像过去美扶持阿富汗的“圣战”势力来对付苏联一样，像叙利亚境内的沙姆解放组织等，实际上是美扶持的。
IS-K是本土恐怖势力与IS之间的结合体，其主体最早是从巴基斯坦塔利班、阿塔当中分流出来的群体，这些人不满巴塔、阿塔的统治模式，另立旗帜。“呼罗珊”是个地理概念。呼罗珊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古波斯的安息王朝时期。到之后的萨珊王朝时期，呼罗珊已成为明确的行政区划单位，即东部行省代称，大致指今日阿富汗西北部、伊朗东北部和土库曼斯坦东南部地区。IS-K成立以后，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现在为何坐大了呢？部分原因是IS-K认为阿塔是国际“圣战”的背叛者，因此吸收了很多对阿塔不满的人员。2021年以来，IS-K在中东、南亚、中亚都实施过暴恐行动。今年1月，该组织声称对伊朗克尔曼市恐袭事件负责。IS-K目前的跨境行动能力很强，且与其他恐怖组织之间勾连协作，比如与巴塔之间的勾连就很深。
世界知识：这几年，全球地区冲突延宕，对恐怖主义的关注似乎有所减弱。如何看待目前的全球暴恐威胁？
李伟：目前，IS与“基地”组织是全球恐怖主义两大势力。“基地”组织核心现在受损，而很多地方分支实力变得很强。在非洲，像索马里“青年党”依然强劲。因此，现在国际暴恐威胁没有变小，但是为什么关注变少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美国调整了反恐战略。美国的反恐战略实际上是经历了由不太了解恐怖主义、利用恐怖主义、对抗恐怖主义到现在对恐怖主义势力拉打结合的过程。从特朗普到拜登政府，美反恐战略实际上就是收缩，转而加强本土防御，反恐的重要性对于美国来说已让位于大国竞争。
对俄来说，对恐袭的处置是把“双刃剑”
世界知识：普京总统第五任期的主要内外议程和政策是怎样的？这次恐袭会对俄罗斯造成哪些影响？
孙壮志：从俄内部看，此次恐袭事件无疑对普京的执政造成不小的挑战，打乱了他的节奏。因为毕竟普京在大选之前所作的国情咨文中提出了到2030年俄国家发展目标，实现经济的转型和稳步增长，启动“俄罗斯青年”等国家项目，设定2024年为俄“家庭年”。可以看出，普京对未来俄经济还是有一定的信心，并提出多项举措促进数字化改革，同时在社会领域也有不少具体计划，并要增大对此投入。普京总统深知，如果现在主要精力都放到反恐上，也会影响相关经济社会目标的实现。而且现在恐怖主义威胁增大，俄势必要在社会层面加强控制，包括针对国外移民的管控。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俄罗斯开动军工生产，加上部分青年躲避征兵跑到国外，造成国内劳动力紧缺，因此有一段时间俄放开了移民政策。现在俄根据形势变化可能要加强限制，因此来自中亚的劳务移民可能会受到影响。若加强管控，肯定不利于一些行业的发展，从而导致确定的经济社会发展目标难以实现。
从外交上看，由于移民问题，俄与中亚、南高加索国家之间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经查，几名恐袭涉案嫌疑人是塔吉克斯坦公民。另外，俄在达吉斯坦共和国展开反恐行动，达吉斯坦离阿塞拜疆很近，所以这些会影响到俄与一些传统伙伴和盟友的合作关系。普京总统最近召开了联邦安全会议常务委员会会议，讨论外交问题，其重点是俄与伙伴国家如何加强合作。这表明，普京意识到在现在的情况下，无论反恐、维护安全还是发展经济，俄都离不开伙伴国家的支持。这些伙伴国家大都是俄的邻国，既包括像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这些传统盟友，也包括中国。另外，俄现在要求乌克兰甚至西方为恐袭事件承担责任，未来也会导致俄与乌克兰以及西方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而另一方面，俄希望与中国、印度、中东一些国家加强合作。因此，俄外交重心可能会进一步向东或向南转移。不过，恐袭事件对乌克兰危机未来走势的影响还是间接的，不会造成冲突的急剧升级和外溢。
现在，俄单方面拿出一些证据称恐袭幕后黑手是乌克兰，但现在恐怖主义活动招募都是通过社交媒体进行的，所以一些证据很难坐实。即便俄有证据，乌克兰和西方也不会承认。围绕调查结论出现的相互指责成为彼此“舆论战”的一部分。恐袭对当前的俄罗斯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个挑战，对其社会层面打击还是很大的，因为恐袭很容易让俄罗斯人联想起20世纪90年代末和本世纪初的情形，当时俄恐怖事件频发，整个社会处在紧张的状态，影响了国内的安定。而且普京正是依靠反恐巩固了执政地位，赢得了民众的支持，所以他如果打压不住恐怖主义，可能会损害他个人的威信。从这个角度看，普京会非常重视反恐，尽可能避免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此外，普京在国情咨文中确定的经济和社会目标还需要逐步去实现和落实。俄社会对普京总统第五任期还是有很多期待的，现在俄处在制裁和冲突长期化的境况下，遭遇的困难很多，这需要普京在执政中特别关注民生领域，让俄民众生活有基本的保障。对普京来说，对恐袭事件的处置是把“双刃剑”。处置好了，可以进一步起到社会动员的作用，增强国内凝聚力；如果处理不好，恐怖主义威胁增大，与邻近国家的关系受到影响，面对的局面可能就会变得更复杂。
世界知识：俄方称几位涉案嫌疑人都是塔吉克斯坦公民，塔总统拉赫蒙强烈谴责恐袭事件。如何看待此事件涉及的塔吉克斯坦因素？
赵玉明：塔资源禀赋差，因此经济发展水平落后于中亚其他国家，塔是中亚国家中在俄务工人员最多的。且该国与阿富汗接壤，塔政府对边远地带的控制力没有那么强，边境地带的部族势力又很大，这些因素导致恐怖组织对塔一些地区人员进行渗透。短期内，两国可能出现外交“口水战”，长期看，此次恐袭不会实质性影响俄塔关系。
世界知识：根据俄罗斯法律，几名涉案嫌疑人若是认罪，将受到何种刑罚？
赵玉明：俄于1996年加入欧洲委员会，按照要求，宪法中须废除死刑。2010年1月1日起，俄死刑正式被废除。这意味着这些凶手最高会被判处无期徒刑。但是2022年3月，俄已经退出该组织。至于俄会否修法，恢复死刑，还要看具体民意和相关情况。
世界知识：此次恐袭事件会不会影响俄乌前线局势？
赵玉明：两件事是否存在关联或者关联有多大，这都无法预测。除了多次使用先进的“先锋”“锆石”高超音速巡航导弹以外，俄罗斯近日重启FAB-3000重型航弹（三吨级）的生产引发关注。这种炸弹杀伤力非常大。战事在进一步升级。但是，俄目前可能进行的是加大空袭规模和频度，地面冲突规模可能不会扩大，因为实施起来比较难，现在乌克兰已进入“翻浆期”，地面非常泥泞，人员、物资和车辆都不好移动。双方现在可能都是守势，为夏季和秋季攻势做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