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孔寒冰教授所著的《东欧史》一书近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孔教授既是我的学长,又是我的老师。对他的大作,我本不应、也没有能力妄加评论。但是,在东欧研究日益边缘化的今天,作为一名有志于该领域研究的科研工作者,我读完这样一部全景式展现东欧历史的专著之后,还是忍不住要向学界大力推介。
自14世纪末奥斯曼帝国入侵以来,东欧地区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呈现出许多相似的轨迹:它们几乎都经历了四五百年的异族统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获得独立;几乎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苏联的势力范围,在短暂的人民民主时期后走上了苏联式的社会主义道路;又都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发生了制度剧变,开始了向西方模式和西方世界的“回归”。现在,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确立了西方式的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加入了北约和欧盟。把东欧地区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大抵是基于这些共性。然而,如果把眼光回溯到更久远的历史,就会发现东欧地区实际上是一个民族构成多种多样、宗教归属大不相同、文化属性多姿多彩的“光怪陆离的国家和民族集合体”。[2]即便是在最近600余年的相似沿革中,东欧各国在国内体制和对外关系方面也不时表现出自己的个性。越走近东欧,就越被其色彩斑斓的多样性所吸引、所迷惑,以致迷失于历史的丛林之中。在我看来,为东欧作史,难度真是太大了。但这一很难完成的任务,孔寒冰教授不仅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好。上下几千年,纵横十几国,浩如烟海的史实,错综复杂的关系,皆凝于笔端,展现在近70万字的历史长卷之中。
孔寒冰教授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源于他长期对东欧地区的观察、思考,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东欧地区历史发展特性的深切感悟。凭籍这些,他于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条东欧独有的线索:“东欧地区的社会发展主线就是不同文明的融合与冲突,而这种融合与冲突的外部环境就是大国及大国制定的国际体系。”[3]的确,东欧地区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从古至今一直是东西方争夺和控制的对象,“古代有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中世纪有土耳其奥斯曼帝国,近代有奥匈帝国、沙皇俄国、德国,现代有第三帝国、苏联、美国等等。”[4]东欧地区的国家要在夹缝中求生存,就不得不仰仗大国或大国集团的保护,异族统治之下自不必说,独立后也是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东欧国家身处德俄之间,以法国或意大利为靠山。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东欧国家身处苏美之间,成为苏联的势力范围。冷战结束后,东欧国家身处苏联/俄罗斯与美国和西欧之间,寻求“回归欧洲”。而身处大国之间、依附于 大国或大国集团的东欧国家,很少有机会能够自主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更多时候,与其说是它们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还不如说是它们在外部势力压力下的别无选择。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东欧,由于“俄国与德国同时声威黯淡”, [5]在被异族奴役几百年后第一次拥有难得的发展机遇。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曾学习苏俄,一度建立起了苏维埃共和国,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等国则进行了西方式民主制的试验。然而,好景不长,世界性经济危机席卷而来,德意法西斯上台,战争威胁日益加大。东欧的安全岌岌可危,相对的独立发展终因战争的到来而中断。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和战后初期,在美苏由合作走向对抗的短短几年间,东欧又一次获得选择发展道路的机会,多数国家走上了人民民主道路。但这一自主选择的夭折速度比上次还快,随着冷战的开始,苏联加紧了对东欧的控制,在东欧推行苏联模式,除南斯拉夫外的东欧国家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苏联模式。冷战期间,西方虽然出于避免与苏联直接对抗、变冷战为热战的考虑,没有公开插手东欧事务,但是,“这既不意味着东欧与西方的所有联系和情结的彻底中断,也不意味着东西方大国对东欧争夺的消失。围绕着它们所产生的矛盾与冲突都在暗中积累,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突然爆发。在这场实质上属于东西方较量的急剧的社会变革中,历史的天平倒向了西方。”[6]东欧国家移植西方模式,走上了内部体制与西方国家趋同、外部关系与西方融为一体的“欧洲化”道路。这一次是东欧国家的自主选择,亦是在苏联模式失去信誉、苏东集团四分五裂、内外安全面临危险的情况下的别无选择。总的看来,正如孔寒冰教授在书中反复强调的那样: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东欧始终处于大国的阴影之下。在东欧这个重要的国际政治舞台上,唱主角的历来都是周边的或世界性的大国。
当然,说东欧国家少有机会走自己的路,并不是说它们一味地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地成为大国的附庸,照搬别国的发展模式。实际上,在东欧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不乏反抗侵略和压迫,争取民族利益、民族独立和自主发展的斗争。中世纪以来,东欧民族在与大国的抗争中建立了波兰王国和波兰贵族共和国、大摩拉维亚帝国和捷克王国、匈牙利王国、第一和第二保加利亚王国、塞尔维亚王国等一系列强国。奥斯曼帝国、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占据东欧后,东欧各族人民一直没有停止过反抗异族统治的战斗,从1443年在阿尔巴尼亚爆发、历时63年的斯坎德培起义到1594年在罗马尼亚、1598年和1686年在保加利亚、17世纪末在塞尔维亚和马其顿、1787年在塞尔维亚发生的反对奥斯曼帝国的战争,从1546—1547年和1618年捷克布拉格起义、1620年白山之战到1670年克罗地亚起义、1671年和1703—1711年匈牙利起义,从1794年、1830—1831年和1846年波兰起义到1948年欧洲革命中东欧各民族反抗异族统治的风暴,再到1863年波兰起义,此起彼伏的民族起义唤醒并强化了民族感情和民族意识,践行并推广了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打击了异族的殖民统治,在东欧民族的独立之路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以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共产党为代表的东欧国家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在伦敦的流亡政府,以及其他一些反法西斯组织同法西斯展开了殊死搏斗,“其结果虽然不能完全决定东欧发展的方向,但将东欧人民争取民族解放、国家独立的历史传统延续了下来”。[7]
在受苏联严密掌控的社会主义时期,一些东欧国家尝试着突破苏联模式和苏联控制、探索具有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1953年民主德国东柏林事件、1956年波兰波兹南事件和匈牙利十月事件,乃至波兰一波三折的改革、匈牙利“静悄悄的改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便是这种尝试的集中反映,遗憾的是,“面对着集社会主义标准模式和社会主义国家领袖于一身的苏联,面对着本国内部的重重阻力,冲破苏联模式和摆脱苏联控制这一历史任务对这些国家来说太过沉重了,其时机取决于苏联内政外交的调整,而结果更取决于苏联的容忍程度。……东欧国家在这方面的努力只能以失败而告终”。[8] 即使是在东欧全面倒向西方的最近20年间,人们仍可看到波兰等国在入盟谈判中为自身利益讨价还价,听到它们在欧盟预算和决策机制、《欧盟宪法条约》和《里斯本条约》等问题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正是在自主选择的追求与别无选择的无奈中,东欧走到了今天。这是东欧历史发展的主旋律,也是理解东欧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钥匙。
东欧研究不是国际问题研究的热门,并且由于东欧国家国小势弱,又不与中国接壤,在可预见的将来也难以成为研究的热门。但是,正如孔寒冰教授在书中所说:东欧是“不同文明交融与冲突的一面镜子”,“小民族、小国同大民族、大国间相互关系的一面镜子”,“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曲折发展的一面镜子”,[9]对东欧的研究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对于一个虽属冷门却并非不重要的学科,我们不可能要求、也不需要太多的人趋之若鹜,甚至宁可让它保持这种冷的状态,以换取王缉思教授在序言中说到的那种“距离美”和“对客观事实的冷静判断”。[10] 然而,我们需要像孔寒冰教授这样殚精竭虑、严谨治学的学者。他遍访东欧、取得了鲜活的认识,博览群书、进行理性思考,教书育人、传承学术思想,终成就一部洋洋洒洒的《东欧史》,在东欧研究领域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然选择了东欧研究,就必须穷尽毕生精力,在寂寞中坚守,于艰难中求索,为学术积累和传承尽微薄之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这方面,孔寒冰教授是我们的榜样。
[1] 孔寒冰:《东欧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3月版。
[2]〔美〕特里萨·拉科夫斯卡—哈姆斯通、安德鲁·捷尔吉主编:《东欧共产主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页。
[3]孔寒冰:《东欧史》,第22页。
[4]同上书,第7页。
[5]〔英〕艾伦·帕尔默:《夹缝中的六国:维也纳会议以来的中东欧历史》,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第217页。
[6]孔寒冰:《东欧史》,第435页。
[7]孔寒冰:《东欧史》,第219页
[8]同上书,第341页。
[9]孔寒冰:《东欧史》,第15、16、17页.
[10]孔寒冰:《东欧史》,序一,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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