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大卫·科茨(David Kotz)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立大学经济学教授、国际知名左翼学者。他对国际政治经济特别是苏联问题、美国社会问题等的研究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其研究苏联问题的新作《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制度的消亡》，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2004年11月23日，科茨教授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所、政治学所和欧洲所的邀请，与中国一些学者进行了座谈，这是科茨教授时隔20年后第二次访问中国社科院。在会谈中，科茨教授就苏联解体谈了自己的最新看法，同时还就美国左翼及美国国内的政治现状谈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下面的两篇文章是大卫·科茨的谈话整理。

　　科茨教授认为，1991年苏联解体对世界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但现在来谈苏联解体的意义还为时尚早。对于我们来讲，总结苏联解体的教训，在于如何看待解体的原因。西方学界内对于苏联解体的原因，存在着五种流行的解释，最流行的解释之一是苏联的社会经济体制由于内部原因而失效了。科茨教授认为这一解释缺乏历史证据，因为尽管计划经济存在着问题，但在解体前苏联每年还有2%的经济增长，只是在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使中央计划经济解体后，苏联才分崩离析。第二种流行的解释是戈尔巴乔夫进行的民主改革赋 予了人们投票权，人们投票支持了资本主义。但是，1990—1991年的民意测验显示，大多数人希望保留苏联。第三种流行观点是，苏联是被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搞垮的，但科茨教授指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1917年苏维埃最脆弱的时候都没有搞垮苏维埃俄国，更何况在1991年，苏联已成为了一个超级大国。第四种流行观点是军事开支的负担拖垮了苏联，这也是美国官方的观点。西方强大的军事力量和美国强硬的军事立场迫使苏联增加军费开支，造成其沉重的经济负担。但是科茨认为，20世纪80年代苏联的军费开支并没有50年代苏联经济情况好的时候高。第五种观点是民 族主义运动使苏联解体，科茨教授认为这种观点很缺乏说服力，因为在19991年春天的全民公决中，75%的人赞成留在苏维埃联盟内，而在中亚地区，90%以上的人赞成留在联盟内。科茨教授认为这五种观点都没有很好地解释苏联解体的原因，而苏联解体的真正原因是苏联领导人为了建立资本主义制度而解散了苏维埃联盟。

　　但是，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科茨教授认为，从1928年至1975年，苏联模式使苏联经济避免了资本主义的弊病而高速发展，但是其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如经济计划过分集中，所有的决策都由中央做出，地方没有自主权；没有建立新型 的劳动关系，社会主义的企业仍类似于资本主义的企业，企业领导掌握了所有的权力，而工人只须服从即可，随着工人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企业领导简单的命令式管理就使工人产生抵触情绪；而且，苏联并没有建立真正的民治，苏维埃在革命时期曾是一种新型的民主模式，但在革命后，真正的政治权力却掌握在一小部分人，即俄共中央政治局手中。这些问题妨碍了苏联在20世纪70年代大规模地引进新技术，导致苏联经济增长率在1975年后由原来的领先变为落后于美国。到20世纪80年代，在契尔年科、安德烈波夫之后，苏联国内 的改革派人物，年富力强的戈尔巴乔夫被选为新的领导人，实行改革。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包括了三个方面。首先是公开性，即解除对媒体的控制，让人们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各种媒体组织开始建立。其次是经济改革，类似于1978年中国的经济改革，没有明确的改革计划，只是进行试验性的探索，如经济计划的民主化，允许工人参与工厂的管理和决策，从1988年起企业领导由工人选举产生；引入市场因素，允许个体企业存在，但都是理发等类的小经营；在零售业、银行业允许建立工人联合企业。经济改革使苏联的经济从中央控制下的有序走向了混乱，导致了群众的不满。第 三是进行政治民主化改革，1989年起开始实行议会选举，候选人之间相互竞争，很多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在选举中失败了，政治权力开始由苏共手中转移到新当选的议员中，苏共放弃了对社会的控制。那时，苏联国内出现了对苏联向何处去的争论，出现了三种有代表性的观点。第一种是继续戈尔巴乔夫的改革计划，把真正的权力从苏共总书记手中转移到苏联总统手中；第二种是回到原有的模式上去，因为改革引起了经济的混乱；第三种是用资本主义代替社会主义。第三种观点令戈尔巴乔夫和其他高层领导人感到吃惊，当然，这些 支持资本主义的人并没有在公开场合提出自己的观点，只是用“正常文明”一词来代替资本主义，要求苏联回到正常文明之中。从1990年起，三种不同观点的支持者之间的政治斗争开始了。

　　在支持资本主义的人中，包括了五类群体。第一类是非法的地下经济经营者，他们从事进出口贸易和借贷等行业，苏联变成资本主义制度能使他们从非法的和地下的变为合法的和公开的，但这一部分的力量不是很强大。第二类是新兴的半合法的资本主义团体，即采取工人联合企业形式而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新兴企业的所有者，其中许多是前政府官员，他们不是非常富有，其企业大多从事银行和出口贸易，苏联法律并没有对这类企业作出明确的规定。第三类是城市知识分子，他们为自由思想所吸引，特别是大众媒体开放后，编辑有很大的权力，许多编辑都支持资本主义。第四类是经济学家，他们原来都是正统的马列主义经济学家，支持中央计划经济，但在1987—1990年间，他们改变了观点，其中盖达尔最为突出。最初他提倡引进计算机技术以改进中央计划的能力，但1989年他建立了一个研究弗里德曼和撒切尔思想的研究机构，转而支持自由市场经济。这些经济学家在苏联决策体制中并不是很有影响力。第五类是大部分的高层官僚，他们才是决定性的力量。1991年由美国社会学家对莫斯科高级官僚就政治和意识形态所作的调查显示，12%的官僚支持戈尔巴乔夫的改革，10%的人支持原有体制，77%的人支持苏联从社会主义变成资本主义，而只有15%—17%的苏联老百姓支持资本主义。

　　从1989年至1991年，支持资本主义的力量开始进行争夺媒体和议会控制权的斗争。1991年，叶利钦竞选俄罗斯共和国议会主席，议会中支持资本主义的议员支持了叶利钦。叶利钦当选后，利用议会与其他机构的权力关系混乱之时，不断攫取越来越多的权力。最后，叶利钦要求议会 通过了关于俄罗斯共和国的主权决议，宣称俄罗斯的一切资源都属于俄罗斯共和国，而不属于苏联，这一决议使其他共和国大为震惊，于是其他共和国也相继通过了类似的决议。在获得足够的权力后，叶利钦决定解散苏联，而戈尔巴乔夫并没有采取行动阻止叶利钦的这种非法行为，最终使叶利钦控制了政局。这些高层领导人都从苏维埃制度的解体中获益。

　　对于中国学者提出的斯大林模式在苏联解体中的作用问题，科茨教授认为，斯大林模式的中央计划经济体制过去一直对苏联经济的发展起到了良好的作用，而且这一体制是能够进行改革的，通 过改革这一体制能够发挥更好的效力，使苏联经济快速增长。所以，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模式没有必要转向市场经济体制，而只需让普通工人参与管理就可以了。显然，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过去几十年中并没有与时俱进。在苏联建国初期，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有活力的理论，但是20世纪20年代之后，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就变得十分僵化了，他们不允许对如何理解、解释和实现马克思主义进行讨论。对于大多数高级官僚来说，马克思主义变成了教条，他们只是重复，而不是相信马克思主义，这是苏联解体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关于腐败对于苏联解体的作用，科茨教授认 为，任何一个大型的社会都不可能完全清除腐败。腐败既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也存在于社会主义社会，只是有程度轻重的区别。在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的腐败现象十分严重，尤其是在中亚的一些共和国，如乌兹别克斯坦，共产党领导人用出口棉花所获得的资金来为自己建造城堡。在苏联高度集中的体制中，这些官员如果没有莫斯科的高级官员做后盾，是不可能进行大规模腐败的，勃列日涅夫的女婿尤里·契尔巴诺夫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在勃列日涅夫死后，腐败现象有增无减。在契尔年科、安德烈波夫以及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 有许多腐败分子被捕，契尔巴诺夫也进了监狱，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苏联的腐败现象得到了遏制。因此科茨认为，腐败在苏联解体中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值得一提的是，在1992年8月，叶利钦颁布了一条法令，赦免了前苏联包括契尔巴诺夫在内的腐败分子，这意味着在前苏联是非法的腐败行为现在已经合法化了。

　　关于经济状况对苏联解体的影响，科茨教授认为，苏联的军费开支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一直在增长，但远远没有超过经济总量的增长；而苏联居民可消费的商品在80年代时也远远多于几十年以前。在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由于执行与美国结束军备竞赛的政策，军费开支减少了，苏联出口石油所赚取的外汇更多地用来进口日用消费品。结果，在整个80年代，苏联的经济增长率只有2%，但同期的消费增长却很快。科茨教授同意这种观点，即如果苏联还保持着社会主义制度，而又没有改善经济状况，那么从长远来看经济状况就会成为削弱社会主义制度的因素之一。但是，直到1975年以前，苏联经济增长一直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快，只是从1975年至1985年才慢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但两者之间的实际差别并不大。因此，如果戈尔巴乔夫的经济改革获得了成功，那么苏联的经济体制以及社会主义制度 就会继续存在下去。

　　对于中国学者对经济增长的关注，科茨教授认为，从1978年开始，中国为了促进经济增长而转向市场经济体制，这一体制也非常成功地使中国经济获得了高速增长。从1978年至今，中国的经济增长率高于世界其他国家。但是，从长远来说，社会主义的命运并非取决于经济增长。因为，苏联经济在过去几十年中增长很快，但它并没有避免解体，所以对中国的社会主义事业来说，坚持社会主义的命运取决于经济增长的观点是非常危险的。市场经济体制的结果是只允许有能力的人富裕起来。中国现在的经济已经是市场经济，私 人企业已占有了很大份额，而且中国还制定了使国有企业私有化的计划。随着这一进程，中国就会出现资本家阶级，他们从工人的身上获取利润。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任何一个阶级都会为了保护其利益而从事政治斗争，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的资本家阶级就会为保护他们的利益而进行政治斗争。从长远来看，中国的资本家阶级终将会反对继续保持社会主义制度。如果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要想长期存在下去，那么就要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