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断裂带上的中东欧
今年是欧盟最大规模扩大20周年。2004年，欧盟接纳了波兰、匈牙利、斯洛伐克等八个中东欧国家，“爆炸式东扩”取得成功。20年后，随着中东欧国家逐步完成社会制度转型和在经济、科技等领域快速发展，它们在欧盟乃至世界版图中的重要性愈发提升。如今，乌克兰危机持续延宕，地缘政治冲突加剧，中东欧国家夹在其中，犹如站在一条“断裂带”上，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为了更好地应对欧洲之变、世界之变，中东欧国家采取不同的战略，以求最大限度地维护和争取自身利益。本期“封面话题”邀请三位中东欧研究领域的资深学者，回顾中东欧国家入盟20年的发展历程，探寻其在变局下的未来。以下是第三篇：《中东欧国家能否沿着三种战略路线走下去》。
——编者手记
2022年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并延宕至今，冷战结束以来欧洲乃至世界最大的变局之一形成。变局之下，中东欧国家与其他欧洲国家一样，遭遇能源和食品价格上涨、生活成本高企、外部需求疲弱、经济增长乏力、难民大量涌入等诸多困难。不仅如此，中东欧国家与俄罗斯和乌克兰地缘相近，其中一些国家与俄罗斯或乌克兰接壤，是美西方与俄罗斯对峙的前沿，因而更强烈地感受到乌克兰危机带来的威胁，更急需维护和争取自身利益。
波兰：从追随到领头？
波兰等多数中东欧国家持反对俄罗斯、援助乌克兰的立场，这主要源于它们对俄罗斯的不信任、警惕甚至恐惧。冷战结束后，这些国家始终没有放松对俄罗斯的防范，并将其视为维护自身安全的关键，以致有些时候被德、法等欧盟老成员国诟病为怀有过度的恐俄和反俄偏见。乌克兰危机的发生证实了波兰等国反俄防俄的“正确性”，反俄援乌成为美西方的共识，波兰等国也因带头反俄援乌而扩大了在欧盟和北约的影响力。尤其对波兰来说，反俄援乌已不仅是为了维护国家安全，更有助于它在欧盟和北约内发挥更大的作用。同时，它还通过与美国和北约的军事合作推进本国的国防现代化建设，并借助与美国的密切关系提高在美西方集团中的地位。据今年《北约国家国防开支报告》的数据，波兰武装部队现有21.6万名军事人员，在北约中仅次于美国和土耳其，排名第三。
一直以来，波兰都是美西方的追随者和小伙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作为反俄援乌的先锋，波兰第一次有了领头的可能。不过，要从追随者真正变为领头人，波兰至少面对三大难题。
其一，是否无条件支持乌克兰？波兰之所以主张反俄援乌，是因为这符合自身国家利益。正因如此，当对乌支持与其自身利益发生冲突时，波兰毫无悬念地选择后者。去年，乌克兰农产品进入中东欧并就地销售，冲击当地农产品价格，引发波兰等国农民的抗议。为保护农民利益，波兰等国禁止进口乌克兰农产品，以致乌向世贸组织提起诉讼，表示将禁止进口波兰农产品，波总理莫拉维茨基甚至声称不再继续向乌提供武器。今年以来，波兰农民的抗议仍在继续，他们封锁边境和高速公路，阻止乌克兰农产品流入。此外，去年11月起，因欧盟取消乌克兰运输企业的入境限制，波兰民众的工作岗位受到影响，波兰卡车司机在波乌边境举行抗议活动，造成大量乌卡车在两国边境流动受阻。欧盟要求波兰政府予以解决，但波政府表示不会出面结束抗议活动，而要寻求改变欧盟相关政策。可见，波兰并非无条件支持乌克兰，无论何时，维护自身利益都是其首要考量。
其二，是否能够成为美西方的领头人？且不说美国，单就被称为欧盟发动机的法国和德国，其实力也非波兰一时所能企及。在欧盟27国中，波兰的面积和人口均不及法、德，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低于绝大部分老成员国和斯洛文尼亚、塞浦路斯、捷克、立陶宛、爱沙尼亚等新成员国。更重要的是，法、德是欧盟的前身欧洲煤钢共同体的创始国，法德和解与欧洲一体化进程同时起步。相比之下，波兰是欧盟新成员国和欧洲一体化的后来者，且在刚刚过去的八年间其法律与公正党政府以疑欧著称，与欧盟频发龃龉，直到去年底公民纲领党政府上台，波兰与欧盟的关系才得以改善。显然，波兰的实力离领头人的要求还有很大的差距。怎样将在乌克兰危机的特定条件下获得的显示度切实转化为领头人必备的实力，并在危机过后保有这种实力，是波兰面临的艰巨任务。
其三，是否能在美国及北约与欧盟之间左右逢源？今年4月，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在议会阐述本国外交政策时称，跨大西洋联盟和欧洲一体化是实现波兰安全和发展的两大支柱，二者相辅相成。的确，乌克兰危机的爆发令美国及北约与欧盟“同仇敌忾”，在安全与防务领域的合作得以加强，也使波兰可以借助美国的力量抬高自己在欧盟的位置。然而，美国及北约与欧盟的利益并不总能协调一致，欧盟对战略自主的追求某种意义上是对美国霸权的挑战。当美国及北约与欧盟发生分歧时，波兰将如何站队，方不致陷入2003年伊拉克战争时的“新欧洲”与“老欧洲”之争？
匈牙利：“特立独行”能走多远？
匈牙利虽然支持欧盟制裁俄罗斯，但认为制裁损害匈牙利的能源供应安全，引起其通货膨胀率飙升，并曾两度阻止欧盟就对俄制裁达成一致；它认为军事援助乌克兰会导致危机升级，一再表示不向乌提供武器，禁止第三国通过匈牙利领土向乌运送武器，不参与北约对乌的支持行动，不接受欧盟在乌境内生产武器或提供军人训练；它反对北约与俄罗斯发生直接冲突，曾拖延批准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它对启动乌克兰入盟谈判抱有异议，曾两次否决欧盟对乌援助计划。今年7月匈牙利接任欧盟轮值主席国后，总理欧尔班随即开展“和平使命”行动，访问乌克兰、俄罗斯、中国和美国，协调大国立场，斡旋乌克兰危机。
匈牙利的“特立独行”并非新鲜事物。早自2010年欧尔班政府上台后，匈牙利便推出一系列与欧盟价值观不一致的措施。此举虽遭欧盟非议，却颇得民心。欧尔班领导的执政联盟（青民盟和基民党）连续四次在议会选举中获得三分之二多数席位，执政至今。同样，面对乌克兰危机的威胁，欧尔班政府强调反战维和、捍卫国家安全、争取国家利益，以此赢得国内民众的支持。
匈牙利的“特立独行”受到美西方的打压。前有欧盟运用若干预警和惩戒机制，认为匈牙利违背欧盟价值观，试图纠正其相关做法；后有美国国会议员喊话欧尔班、呼吁美国及其北约盟友施压匈牙利，要求匈国会尽快批准瑞典入约。欧尔班的“和平使命”行动特别是访问俄罗斯更是遭到欧盟及其多数成员国的攻击。多名欧洲议会议员呼吁暂停匈牙利在欧盟的投票权。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宣布将原定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召开的欧盟非正式外长会和防长会改在布鲁塞尔举行。
美西方打压之下，匈牙利不会走得太远，更何况，它从未有过退出北约和欧盟的念头。因此，它在北约和欧盟框架内的“特立独行”更像是为了争取自身利益而与美西方讨价还价的一种砝码。2022年5月，匈牙利在得到通过管道进口俄罗斯石油的豁免后，放行了欧盟对俄第六轮制裁。12月，欧盟以解冻欧盟基金为条件换取了匈牙利放弃否决欧盟对乌180亿欧元援助计划。2023年3月，匈牙利国会批准芬兰加入北约，匈牙利称已获得芬兰的保证，芬兰将不再发出针对匈牙利的敌对政治表态。12月，欧盟委员会宣布解冻匈牙利102亿欧元的部分欧盟资金，匈牙利以缺席投票的方式使欧盟成功启动乌克兰和摩尔多瓦入盟谈判。今年2月，欧盟同意对其500亿欧元援乌计划的实施情况进行审查、并保证给匈牙利的资金不会流向乌克兰后，匈牙利给该计划亮了“绿灯”。同月，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访问匈牙利，两国纷争得以缓解，瑞典承诺向匈出售四架“鹰狮”战斗机，匈国会批准瑞典加入北约。6月，匈牙利与北约达成妥协：匈牙利同意不阻止北约向乌克兰提供支持，北约接受匈不参与它的对乌行动。
匈牙利并不是真的“独行”。去年10月上台的斯洛伐克新政府支持匈牙利的立场，反对向乌克兰运送武器，斯总理菲佐甚至表示若身体状况许可，会与欧尔班同行“和平使命”之旅。克罗地亚总统米拉诺维奇也指责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实施制裁毫无意义，反对向乌输送致命性武器。不过，与匈牙利的做法一样，这些充其量只是在美西方框架内的不同意见表达，不会超出这一框架。
塞尔维亚：在美西方和俄罗斯间保持平衡？
塞尔维亚一方面谴责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赞成联合国要求俄撤军的决议和将俄逐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另一方面奉行军事中立原则，拒绝制裁俄罗斯。不仅如此，塞尔维亚还保持与俄罗斯的密切关系。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初，塞尔维亚航空公司中飞往俄罗斯的航班数量增加了一倍，随后减少到危机前水平。两国的高层交往包括定期双边互访继续进行，塞尔维亚继续从俄罗斯引进武器装备。在去年底塞议会选举引发的骚乱和今年8月反对锂矿开采的抗议活动前，塞尔维亚都曾收到来自俄安全部门的预警。
塞尔维亚与俄罗斯关系密切不足为奇。两国宗教传统相同，语言文字相近，多数塞民众对俄抱有好感。塞尔维亚在科索沃问题上需要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俄罗斯的支持，在经济上高度依赖俄能源，在军事上与俄合作紧密。塞尔维亚谴责但不制裁俄罗斯的举动也符合它一贯的外交立场。自2009年以来，塞尔维亚实行“四个支柱”平衡外交，力图在欧盟、美国、俄罗斯和中国之间维持平衡，实现塞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美西方并没有对塞尔维亚听之任之，它们施加压力，迫使塞选边站队。2023年7月，美国财政部以涉嫌跨国有组织犯罪、非法毒品经营、滥用公职为由将塞尔维亚安全情报局长、前国防部长武林列入制裁名单，指控他利用公职为俄罗斯扩大在西巴尔干地区的影响提供便利。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对武林的制裁是因为他对俄罗斯的态度。11月，美财政部又对两名塞尔维亚公民实施制裁。上述三人被认为是武契奇的亲密伙伴，且支持俄罗斯。欧盟则将塞尔维亚在制裁俄罗斯问题上与欧盟保持一致作为其入盟的重要考量。2022年10月，欧盟委员会发布的塞尔维亚入盟年度评估报告显示，塞尔维亚不同意欧盟的任何限制性措施和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针对俄罗斯的大多数声明，它与欧盟高级代表的有关宣言和欧盟理事会决定的一致率从2021年的64%下降到2022年的46%，它的若干行动和声明违背欧盟的外交政策立场。欧盟敦促塞尔维亚将改善其与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包括限制性措施的一致性作为优先事项，避免做出违背欧盟立场的行动和声明，并防止任何利用塞领土规避欧盟限制性措施的企图。对于希望推动入盟进程的塞尔维亚来说，欧盟的要求不能不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些还只是美西方在明面上的施压。在暗处，武契奇认为，美西方一直企图在塞尔维亚发动“颜色革命”以推翻塞政府。
但是，美西方的重压尚未令塞尔维亚改变立场。今年8月，在塞尔维亚与法国签署包括购买12架法国“阵风”战机等多项协议后，法国媒体询问武契奇，这是否表明塞尔维亚向欧盟靠拢而疏远俄罗斯，武契奇表示他为塞尔维亚的平衡外交政策“感到自豪”。不过，如果美西方的压力持续增大，塞尔维亚是否依然能够在美西方和俄罗斯之间保持平衡，值得关注。
为应对欧洲之变和世界之变，中东欧国家大致选择了三种不同的战略：波兰等多数中东欧国家追随美西方，其中波兰谋求在美西方集团中发挥带头作用；匈牙利在美西方框架内“特立独行”，斯洛伐克紧随其后；塞尔维亚则在美西方和俄罗斯之间寻求平衡。未来，它们能否沿着这三种战略路线走下去，不仅取决于其是否符合维护和争取自身利益的需要，而且取决于美西方的态度。毕竟，中东欧16国中已有11个欧盟成员国和14个北约成员国，西巴尔干五国也处在入盟进程的不同阶段。中东欧国家无论何去何从，都很难走出美西方的藩篱。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