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东欧国家中，捷克是最早加入欧盟的国家之一，同时也是从入盟中获利最多的国家。然而，捷克是中东欧地区乃至欧盟框架内持欧洲怀疑主义立场最为突出的国家之一。本文介绍欧洲怀疑主义概念的缘起和界定，描述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表现形式，分析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历史根源和现实因素，并对西欧老成员国与中东欧新成员国的欧洲怀疑主义的特点进行比较，总结捷克与其他中东欧国家的欧洲怀疑主义的共性和特性，探讨捷克欧洲怀疑主义对于捷克和欧盟政治的影响。
关键词：捷克; 欧洲怀疑主义; 欧洲一体化; 中东欧国家
作者：姜琍，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
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捷克历史研究”(18VJX090)的阶段性成果
1989年政局剧变后，中东欧国家包括捷克斯洛伐克开始建立西方式多党议会民主制和市场经济体制，而融入西方结构———北约和欧盟———发挥着重要的激励和象征作用。“回归欧洲”的理念得到中东欧国家绝大多数政治精英和民众的支持，欧洲被他们视为精神和文化家园。在中东欧国家中，捷克属于融入欧洲一体化进程最为顺利的国家之一，1996年1月递交入盟申请，1998年3月开始入盟谈判，2004年5月成为欧盟正式成员国。入盟十几年来，捷克发展为欧盟新成员国中最稳定和最繁荣的经济体，与欧盟经济的实际趋同效果最佳。【1】在欧盟框架内，捷克的贫困人口比例和失业率最低，安全度很高。然而，捷克是欧盟成员国中持欧洲怀疑主义立场最为突出的国家之一，对欧盟的现状感到不满，不愿意加入欧元区，拒绝欧盟针对危机形势作出的统一、团结的制度安排，甚至有议会党要求捷克退出欧盟。那么，捷克的欧洲怀疑主义的表现形式和根源何在?在中东欧地区和欧盟内捷克的欧洲怀疑主义有何特点?它又将对捷克和欧盟产生哪些影响?
一、欧洲怀疑主义概念的缘起和界定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欧国家开始了重建与和解的进程，政治和经济一体化被广泛视为昔日敌对国家之间实现和平与和解的路径。于是，1950年代在西欧先后出现了欧洲煤钢共同体、欧洲经济共同体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1967年三大共同体统合成立了欧洲共同体。1973—1986年，欧洲共同体的成员国从最初的6个扩大到12个。随着欧洲联合步伐的加快，出现了批评欧洲一体化的声音。1988年9月20日，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在位于比利时布鲁日的欧洲大学发表讲话，强烈反对欧洲的中央集权主义，并对欧洲一体化的发展方向提出了与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建立欧洲联邦国家的想法不同的观点。她主张在主权国家自愿密切合作的基础上推进一体化，反对压制成员国的国家认同，谴责在欧洲实行中央计划和过度监管的努力，倡导欧洲向世界开放而不是实行保护主义。在这个讲话中，撒切尔夫人没有针对欧洲一体化项目，只是针对欧洲一体化的形态和未来的发展方向发出了批评的声音。
1992年6月，丹麦选民拒绝批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亦称《欧洲联盟条约》)。一个月后，法国以51%的投票支持率勉强通过该条约。1994年欧盟开始第一轮扩大时，候选国挪威的选民拒绝加入欧盟。这一切表明，西欧的政治生态发生了变化，对欧盟的抵制情绪逐渐增强。一些持欧洲怀疑主义观点的政党也日益突出，如英国独立党、意大利北方联盟党、法国国民阵线和奥地利自由党等。随着欧洲一体化的不断深化，对这一进程感到失望和不信任的声音逐渐增强。
对欧洲怀疑主义现象进行的理论反思目前还处于初级阶段，因为不存在普遍被接受的关于欧洲怀疑主义的定义。直至1990年代末，政治学者才开始系统地研究欧洲怀疑主义。起初，学者们认为欧洲怀疑主义是对欧洲一体化的继续深化支持不够的一种思潮，后来又将其定义为完全或部分地反对欧洲一体化。迄今为止，欧洲怀疑主义这一术语非常模糊、有争议和不统一，原因是对它还没有形成唯一全面的观点。1998年，保罗·塔格特(Paul Taggart)首次在其文章《异议的试金石:当代西欧政党制度中的欧洲怀疑主义》中把欧洲怀疑主义这个概念界定为“对欧洲一体化有条件反对或彻底、无条件反对的党的立场”。他认为，欧洲怀疑主义涉及三种不同的态度:一是原则上不反对欧盟，但对欧洲一体化方式持有异议;二是对欧洲一体化进程持明显消极态度，进而反对欧盟;三是原则上不反对欧洲一体化进程，但认为欧盟不是欧洲一体化思想最好的表达方式。【2】欧洲怀疑主义涵盖了广泛的内容，从反对欧盟某些制度并寻求改革到反对欧盟成员国身份并认为欧盟难以进行改革。通常将欧洲怀疑主义分为四种类型:一是经济上的欧洲怀疑主义，认为欧盟成员国资格没有给本国带来经济利益;二是政治上的欧洲怀疑主义，担心失去国家主权，同时可能对经济一体化进程持积极态度，但拒绝欧盟超国家的政治形态;三是民主和制度方面的欧洲怀疑主义，与欧盟结构中的民主赤字问题相连;四是社会—政治方面的欧洲怀疑主义，主要来自左翼政治力量，批评欧盟社会保障薄弱。【3】塔格特与阿莱克斯·斯泽比亚克(Aleks Szczerbiak)则提出了政党的欧洲怀疑主义类型学，他们根据政党反对欧洲一体化项目的程度分为刚性欧洲怀疑主义和柔性欧洲怀疑主义。刚性欧洲怀疑主义被界定为原则上反对欧盟和整个欧洲一体化项目，还要求本国退出欧盟。柔性欧洲怀疑主义则原则上不反对欧洲一体化进程或欧盟的成员国资格，但认为本国的利益与欧盟的利益不符，或对欧盟的共同政策表示不满。【4】
彼得·科贝茨基(Petr Kopeck)和卡斯·穆德(Cas Mudde)对塔格特与斯泽比亚克的概念界定提出了批评，认为存在一些缺陷，如关于柔性欧洲怀疑主义的理论过于模糊和宽泛，以及不应该在欧盟成员国资格的基础上区分刚性欧洲怀疑主义和柔性欧洲怀疑主义。他们建议在区分时考虑两个因素:从民族国家向超国家结构让渡主权的原则以及支持或反对欧盟主权的进一步扩大。【5】
无论是在左翼政党还是右翼政党中都可以发现欧洲怀疑主义，而且常常出现在民粹主义政党中。尽管这些政党批评欧盟的原因有相似之处，但持欧洲怀疑论的左翼政党更多是关注经济问题，持欧洲怀疑论的右翼政党则更加关注民族主义和移民问题。自2000年起极端右翼政党的兴起与欧洲怀疑主义的加强密切相关。
像民粹主义一样，欧洲怀疑主义不能被定义为一种意识形态，但可以被再概念化为一种话语，这是欧洲怀疑主义研究中的最新趋势。而且，研究欧洲怀疑主义的学者的研究议程超越了政党，扩展到媒体和民众。
二、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表现形式
在1993年1月1日从原先的捷克和斯洛伐克联邦共和国中独立出来后，捷克几乎所有的政党都对入盟的必要性达成了广泛共识，只有捷克和摩拉维亚共产党与共和国联盟———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党持有异议。随着捷克2004年5月1日加入欧盟，其政党之间的强烈共识消失，它们对欧洲一体化的观点趋于多元化。民众对入盟的热情和期望也逐渐被对欧盟现状的失望和不满所代替。入盟十几年来，捷克政治精英和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怀疑态度持久不断且有所加强，致使捷克不仅成为中东欧地区欧盟新成员中欧洲怀疑主义最为盛行的国家，而且在欧盟框架内以欧洲怀疑主义著称。捷克的欧洲怀疑主义主要有以下五种表现形式。
(一)在欧盟成员国中最后一个批准《里斯本条约》
与欧盟其他成员国的政治精英相比，捷克的政治精英对欧洲一体化持更为怀疑的态度。当欧盟老成员国中33%的政治精英、欧盟新成员国中64%的政治精英认为欧盟层面的决策没有充分考虑到本国利益时，捷克有73%的政治精英持这一观点;当欧盟老成员国中74%的政治精英、欧盟新成员国中78%的政治精英认为某些成员国的利益在欧盟层面过于重要时，捷克有84%的政治精英持这一观点;当欧盟老成员国中37%的政治精英、欧盟新成员国中52%的政治精英认为欧盟的关键角色是民族国家时，捷克有70%的政治精英持这一观点。
批准《里斯本条约》进程事实上反映了成员国政治精英关于欧洲一体化，具体地说是关于欧盟超国家职能的观点。根据欧盟最初的设想，成员国在2008年批准《里斯本条约》后在2009年初生效。然而，捷克议会和总统批准该条约的过程复杂而漫长，在2009年上半年捷克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也没有完成批准程序。2008年4月，捷克议会参议院提请宪法法院核准《里斯本条约》是否违反捷克宪法。同年12月，捷克宪法法院判定，《里斯本条约》不违背捷克宪法。总统瓦茨拉夫·克劳斯则认为，《里斯本条约》不仅与捷克宪法的部分规定相抵触，而且违背了捷克宪法的基本原则:不可侵犯和不可改变。他提出三点疑义:第一，在《里斯本条约》生效后，捷克还将是主权、民主和法治的国家吗?第二，捷克是否将继续成为国际社会的全权成员，能够独立和充分履行国际法赋予它的义务吗?第三，欧洲联盟是否将成为联邦式国家?捷克的宪法是否允许本国成为这种类型国家的组成部分?
2009年2月，捷克议会众议院以125票赞成、61票反对、11票弃权的结果批准了《里斯本条约》。同年5月，捷克议会参议院批准了《里斯本条约》。在2009年下半年，克劳斯总统支持部分议员再次提请宪法法院审议《里斯本条约》的合宪性，同时表示要在爱尔兰第二次全民公决结果出来之后再决定是否签字。后来，克劳斯总统以《贝奈斯法令》存有争议作为捷克不参加《里斯本条约》中《基本人权宪章》的理由。在他的要求得到欧盟领导人同意后，克劳斯总统在2009年11月签字批准《里斯本条约》。
(二)对欧盟应对欧元区债务危机的举措持观望和犹疑态度
随着2009年底希腊爆发主权债务危机并在2010年逐渐向欧元区其他国家蔓延，欧盟领导人试图通过进一步加强欧洲一体化来应对危机，捷克政府尽管赞同紧缩性财政政策，但总体上对欧盟采取的反危机措施和救援机制持不积极配合的态度。2011年3月，欧盟27个成员国达成《欧元附加协议》(Euro Plus Pact)，旨在加强欧元区经济政策的协调。除欧元区17个成员国以外，还有6个非欧元区国家加入了这项协议，但捷克与英国、瑞典和匈牙利没有加入，捷克主要担心欧盟在税收领域的协调政策。
捷克是最后一个完成欧洲稳定机制批准程序的欧盟成员国。2012年10月开始运作针对欧元区国家的金融救助基金———欧洲稳定机制，通过在国际金融市场上发行债券来支持陷入财政困境的欧元区国家，可以向它们贷款5000亿欧元。由于捷克不是欧元区成员国，因此不属于该机制的缔约国。只有在其加入欧元区后，它才需要向欧洲稳定机制注入资金并保障其运作。捷克金融分析家估计，捷克应缴纳大约13亿欧元的资金，担保总额约为111亿欧元。2012年6月，捷克议会通过了欧洲稳定机制，但遭到一些人士的批评，克劳斯总统坚决拒绝签字。直至2013年4月，捷克新上任的总统米洛什·泽曼(Milo2 Zeman)签署了允许建立欧洲稳定机制的《里斯本条约》修正案。
捷克是最后一个加入《财政契约》的欧盟成员国。2011年12月，欧盟内除英国之外的26个成员国同意就加强财政纪律缔结政府间条约，以推动欧盟向财政一体化方向迈进。2012年3月，欧盟27个成员国中有25个国家签署了《预算责任条约》，即《财政契约》，只有捷克和英国没有加入。直至2018年，捷克巴比什政府、议会参议院和众议院先后通过了加入《财政契约》的文书。2019年3月，泽曼总统签署了这一文书。
(三)绝大多数捷克人反对采用欧元
在2003年签订加入欧盟条约时，捷克承诺一旦满足马斯特里赫特趋同标准就将采用欧元。尽管捷克的经济发展良好，在中东欧国家中经济水平最接近西欧发达国家，它能够满足所有加入欧元区的条件，但迄今为止没有确定采用欧元的日期。事实上，捷克加入欧元区的热情在逐渐减弱。在2004年入盟之初，以捷克社会民主党为首的执政联盟确立了在2010年采用欧元的政治目标，采取了旨在使宏观经济状况更接近欧盟其他国家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在2006年秋以公民民主党为首的中右翼政府上台执政后，捷克强调在实行必要的经济改革后再考虑加入欧元区的问题。随着欧元区债务危机的爆发、持续和蔓延，捷克政府对加入欧元区的兴趣明显下降。时任捷克总理的内恰斯表示，自捷克签署加入欧盟条约后欧元区的条件发生了很大变化，应该就是否加入欧元区问题举行全民公决。2014年1月，以捷克社会民主党为首的中左翼政府上台执政。由于执政联盟内以及议会内各党派在加入欧元区问题上意见不一，这届政府始终没有确定加入欧元区的具体日期。在2017年4月捷克央行宣布结束货币干预后，捷克工业和交通联合会开始加大对政府的压力，以便尽早采用欧元，其理由是:采用欧元将有利于出口商，而捷克经济高度依赖出口，应该与其最大的贸易伙伴德国同处于欧元区。然而，这一提议遭到总理索博特卡和财政部长巴比什的反对。索博特卡认为，无需急于加入欧元区。巴比什则认为，捷克克朗对捷克的经济利益至关重要，采用欧元后捷克将为希腊和其他陷入困境的欧元区国家买单。【6】捷克央行和财政部在采用欧元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两个机构每年评估捷克加入欧元区的准备情况，它们反复建议政府不要急于采用欧元。而采用欧元的决定权掌握在政府手里，现任总理巴比什不赞成采用欧元。
在中东欧非欧元区国家中，捷克民众对采用欧元的态度最为消极。根据捷克科学院社会学所民意研究中心2019年4月进行的调查结果，只有1/5的捷克人支持加入欧元区，3/4的捷克民众持反对态度，其中有一半的捷克民众强烈反对采用欧元。
(四)坚决反对欧盟在难民危机问题上的政策主张
尽管在难民危机期间，难民涌入西欧和北欧的路线不经过捷克，捷克也不是难民进入欧洲的主要目标国家，但从2015年起难民危机长期成为捷克政治舞台上的重要议题之一，主要是反移民的和持欧洲怀疑主义的政党高度重视这一议题。自2015年5月欧盟委员会提出欧盟成员国应在难民安置问题上分享责任和加强团结后，捷克就开始和中欧维谢格拉德集团其他成员国一起批评欧盟的难民政策。它们主张切断难民的源头，保护申根边境，在自愿原则基础上帮助难民，反对强制性难民配额制度。2015年9月，欧洲理事会不顾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等国的反对，以有效多数通过强制性难民配额制度。在12万名难民中，捷克应该安置大约3千名。虽然捷克没有像斯洛伐克和匈牙利那样向欧洲法院提起上诉，以推翻难民配额制度，但索博特卡政府明确宣布不打算参与重新分配难民计划。在2015年10月至2017年9月间，捷克只接收了12位难民。2017秋议会大选后上台执政的巴比什政府和泽曼总统也反对强制性难民分配制度。
(五)民调结果表明捷克人发展为欧盟最大的欧洲怀疑论者
在2003年举行关于加入欧盟的全民公决时，多数捷克人对欧盟充满了希望，有77%的捷克人支持加入欧盟(参选率为55%)。在2004年秋，捷克第一次参加了隶属于欧盟委员会的民调机构“欧洲晴雨表”的调查，52%的捷克人对欧盟表示信任，略高于欧盟的平均值50%。根据2013春“欧洲晴雨表”的调查，捷克是那些不面临经济危机的欧盟国家中最怀疑欧洲一体化的国家，56%的捷克人对欧盟的未来感到悲观，高于英国54%的比例。【7】根据2019年春欧洲晴雨表调查结果，在欧盟27个成员国(英国除外)中，51%的捷克人对欧盟持怀疑态度(这一比例在欧盟成员国中最高，其次是希腊，为42%)，只有19%的捷克人对欧盟有确定感。欧盟27国的平均水平是:33%的人对欧盟持怀疑态度;27%的人对欧盟有确定感。【8】根据同一时期捷克三大民意调查机构“行为实验室”(Behavio Labs)、“民主经验性研究”(STEM)和欧洲政策研究所(Europeum)的联合调查，捷克人期望欧盟能提供力量、创新和抵抗力，但他们比较失望;在国家和超国家组织中，欧盟属于最不受欢迎的对象之一。
三、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历史根源和现实因素
根据欧洲晴雨表民意调查结果，捷克人对欧洲一体化的态度有时比英国人和希腊人还要消极。捷克是欧洲少数长期持疑欧态度且有所加强的国家之一，这其中的原因涉及历史经验、民族性格、政治精英和政党的作用、欧盟的现实发展等诸多方面。
(一)不良的历史记忆带来精神创伤
捷克在历史上长期受到外族统治、大国入侵和占领。在1620年著名的“白山战役”中，捷克起义军被神圣罗马帝国的天主教联盟打败。从此，捷克在哈布斯堡王朝治下失去了宗教信仰自由和独立地位。在18世纪下半叶和19世纪掀起的捷克民族复兴运动始终是与更为强大的德意志人和哈布斯堡王朝进行抗争。1938年9月30日，欧洲大国英法德意的首脑签署了出卖捷克斯洛伐克利益的《慕尼黑协定》，并迫使捷克斯洛伐克在限定的6小时之内接受该协定。1939年至1945年，捷克被纳粹德国占领。1968年“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发生后，以苏联为首的华约五国武力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而且苏军长期占领捷克斯洛伐克直至1990年代初。西方大国对此持漠不关心的态度，没有对捷克斯洛伐克伸出援手。这些不幸的历史经历对捷克民族心理产生了两个深刻的影响:第一，高度关注国家主权，对从属他者和强制性行为怀有根深蒂固的敌意;第二，对大国充满不信任，认为大国背信弃义、不可靠，常常“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决定我们的事情”、“对我们发号施令”。这些历史的创伤不仅体现在捷克对大国的政策中，而且也反映在捷克文学作品中。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1968年发表的杂文《捷克的命运》中指出，捷克的认同处于大国的对立面，大国的特点、倾向和政策可以威胁到捷克和世界。【9】在1989年后，对大国的担忧一直存在于捷克社会的认知中，这从捷克一部分政治精英和民众存在的“恐俄”、“恐德”心理以及反对美国在其境内部署反导防御系统中可以看出来。虽然欧盟是国际政治中的新角色，但它常常被捷克人视为如同传统大国一样的角色，原因有二:第一，欧盟机构被看作新的“权利中心”，因而具有和大国一样的特点:卑劣的企图以及努力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为我们做决定”，因而对捷克和欧洲是有害的;第二，统一的欧盟是潜在的背信弃义的大国俱乐部，是大国手中掌握的工具和新时期的大国音乐会。于是，捷克的欧洲怀疑主义者发出下列言论:“在边境检查队伍中等候几分钟的损失很难与国家主权受到损害的程度相提并论”;“我们必须防止民族身份沦为纯粹的种族群体”;“我们没有成为苏联的一部分，但我们可以缓慢地开始谈论欧洲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摆脱了第三帝国，现在眼前出现了第四帝国”。【10】
(二)捷克民族性格中的自命不凡和矛盾性
尽管捷克是个弱小民族，其建立的国家多次经历磨难，但它地理位置优越，地处欧洲心脏地带，被认为是欧洲政治、宗教和文化历史的十字路口。这一地理位置使捷克的身份认同中拥有了斯拉夫文化和日耳曼文化之间的中介者以及东西方之间的桥梁等角色定位。由于捷克的民族复兴运动从启蒙运动中获得灵感，捷克民族自我认知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清醒的理性主义。昆德拉就认为，捷克民族的特点是合乎理性、自信和乐观的批评主义，与非理性的狂热主义相对立。【11】捷克民族不认为自己仅是历史进程的客体，而自我定义为更广泛的欧洲和世界社会—政治秩序的改革者以及强大的历史创造者的批评者。捷克的政治精英基本上接受了扬·胡斯(Jan Hus)提出的改革者、异端和受难者的定位，认为捷克民族注定要完成特殊的历史使命。1918—1935年担任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统的马萨里克认为，捷克民族应该完成促进基督教大联合的历史使命。在1918—1938年第一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存在期间，一些捷克政治精英确信，捷克民族承担着将民主思想传播到中欧其他国家的任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有捷克政治精英认为，捷克斯洛伐克应该促进西方和苏联政治制度的相互接近，以哥特瓦尔德为首的捷共领导人提出“捷克斯洛伐克式特殊道路”。1989年政局剧变后，捷克政治精英认为，凭借丰富和独特的历史经验，捷克可以成为欧洲和世界痼疾的良药。随着1990年代中期捷克在中东欧国家中成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优等生”，捷克民族开始从“学徒”向欧洲导师和改革者身份转变。
捷克的民族认同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一方面认为自己是民主的、受过良好教育并且文化底蕴丰厚的民族，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另一方面感受到自身的弱小，不能成为历史变化进程的积极推动者，而只能被迫接受外部较为强大的政治角色强加给它的结果。这种消极心理产生的一个结果是，捷克民族能够几乎毫无保留地接受一些事物，相信它将带来更加美好的未来，从而可以依靠他者。在1990年代初期，捷克人以欢欣鼓舞的心情期待尽早“回归欧洲”，认为欧盟可以带来变化和繁荣。当入盟进程延缓和入盟后欧盟遭遇一系列问题而无法满足其快速拥有繁荣、安全和稳定的愿望时，失望和幻想破灭不可避免地出现。
(三)两任总统的影响
捷克有不少持欧洲怀疑主义观点的政治精英，前任总统克劳斯和现任总统泽曼对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持续发展和逐步上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尽管捷克是典型的议会民主制国家，总统的权力有限，但受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实行的议会民主制传统的影响，总统具有很高的知识水准和道德权威。他们可以通过外交活动、发表演讲、进行访谈和发表著作，影响捷克人对欧盟的认知和态度。
克劳斯是中右翼政党公民民主党的创始人，曾担任捷克总理和参议院议长。在捷克加入欧盟前一年即2003年开始担任总统，2013年离任。无论是在捷克加入欧盟前还是加入欧盟后，他都对欧盟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是坚定的欧洲怀疑主义者，但他自称是欧洲现实主义者，因为他承认欧盟取得的一些成果。1996年1月，他作为捷克总理向欧盟递交了正式的加入申请。2003年4月，他作为捷克总统与时任捷克总理斯皮德拉共同签署了加入欧盟条约。在克劳斯看来，捷克除了加入欧盟以外别无选择，入盟是“理性而非出于爱情的结合”。他批评欧洲一体化和欧盟的运作，主张经济自由，拒绝欧盟的政治集中制，认为在任何一个比民族国家更大的组织结构中不可能存在行政权的民主可控性。【12】在2003年举行的入盟全民公决中，克劳斯是10个候选国中唯一没有给予本国公民投票建议的国家元首。后来，他承认自己投了反对票。在捷克入盟前夕，克劳斯出版了论文集《瓦茨拉夫·克劳斯的欧洲》，表达了质疑和批评欧盟的立场。在捷克入盟之日，所有政府大楼都悬挂了欧盟旗帜，但总统府没有。在担任总统期间，克劳斯始终拒绝在总统府升挂欧盟旗帜，以此表明他对欧盟的象征性抵抗。克劳斯提出了一些改革欧盟的建议，如改变欧洲一体化模式，建立一个新的欧洲组织，以及他认为欧元是一个考虑不周全的概念等，致使捷克国内外政治学者无法断定他属于刚性还是柔性欧洲怀疑主义者。直至他结束总统任期后呼吁捷克退出欧盟，才显现了他既是柔性也是刚性欧洲怀疑主义者的立场。
在2004—2012年，克劳斯总统是捷克最受欢迎的政治家。从2013年起，新总统泽曼取代他成为最受欢迎的政治家。泽曼也是捷克资深政治家，曾经担任捷克社会民主党主席、众议院议长和总理等职务。他是捷克首位民选总统，得到那些年龄偏大、受教育程度较低、家庭收入不高、居住在偏远地区民众的支持。泽曼自称是欧洲联邦主义者，就任后在总统府悬挂了欧盟旗帜，并签署了曾遭到克劳斯拒绝的旨在推进欧洲一体化的协议。如今他被公认为捷克最质疑欧盟的政治家之一。原因是他反对欧盟干预成员国内政，拒绝欧盟强制性难民配额制度，批评欧盟委员会不应该扮演欧盟政府的角色，认为欧盟是一个很好的一体化项目但设计者很糟糕，在英国脱欧公投后不久支持捷克举行关于退出欧盟的全民公决(尽管他表示会投反对票)。
(四)欧盟不断遭遇危机引发捷克人的失望
入盟后，随着欧盟和捷克国内经济形势的良好发展，捷克民众对欧盟的支持一度有所加强，公民民主党的疑欧态度也有所减弱。然而，随着欧盟遭遇一系列危机，如欧元区债务危机、难民危机和英国脱欧等，捷克民众和政党的疑欧态度都得到加强。捷克科学院社会学所学者扬·切尔翁卡(JanˇCervenka)表示，希腊债务危机以及随后的欧元区债务危机影响了捷克人对欧盟的态度。从2010年起，捷克人对欧盟的信任明显下滑。与之相关的是捷克人对欧元的立场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支持采用欧元的人数急剧减少。【13】如果说欧元区债务危机以及与之相关的救助基金流向欧元区陷入困境的国家，给捷克人带来震惊，那么难民危机以及欧盟采取的强制性难民配额制度则给捷克人带来更大的负面影响。捷克人高度关注恐怖主义、移民和保护欧盟外部边界等问题。在2014年，只有26%的捷克人认为移民和恐怖主义是一个问题，但一年后，这一比例跃升至76%。在2017年，依然有58%的捷克人认为移民是一个严重问题。【14】从2015年起，欧盟的强制性难民配额制度一直是捷克每次选举的热门话题，如2016年的地方选举、2017年的议会大选和2018年的总统选举。捷克社会学者丹尼尔·普洛科普(Daniel Prokop)认为，欧元区债务危机后，主要是那些受教育程度较低、年龄较大和较贫穷的社会群体停止了对欧盟的支持，因为他们感到欧盟成员国资格对改善本地区的经济状况没有多大帮助。难民危机则消极影响了捷克中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以及40多岁和50多岁的人士对欧盟的态度。英国脱欧事件促使捷克政治精英、学者和媒体开始反思欧盟的发展走向，并对欧盟未来的发展进行热烈讨论，提出欧盟必须改革，以争取更多民众的支持。一些欧洲怀疑主义政党还提出举行关于捷克退出欧盟的全民公决，进一步激发了民众的欧洲怀疑主义情绪。
(五)捷克民众对欧盟的认同度低
捷克民众倾向于将欧盟与官僚主义、干涉民族国家内政、财政补贴效率低下、移民和恐怖主义等负面影响联系在一起，常常忽略入盟带来的好处，如经济增长，自由出国旅行、工作和学习，象征性地重返欧洲文明圈等。他们不了解欧盟是如何运作以及本国政治精英如何在欧盟机构发挥作用影响欧盟的未来，以为欧盟内大国决定了欧盟事务，捷克的影响力很小。事实上，捷克在欧盟内属于中等国家，其实力超过了与人口比例相符的力量。捷克在欧盟理事会有12票，在97.3%的投票表决中处于获胜方;在欧洲议会有21名议员;几百名捷克人在欧盟机构内积极参与欧盟立法准备工作。很多捷克人认为，欧盟是政治精英设计出来的远离普通人生活的计划，布鲁塞尔是远离捷克的地方，那里作出的决定不代表他们的意愿。因此，捷克选民对欧洲议会选举持冷漠态度，在2004年、2009年、2014年和2019年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参选率从未超过30%。与国内议会选举、总统选举和地方选举相比，欧洲议会选举参选率最低。根据欧洲晴雨表的民意调查结果，2007—2017年，捷克人的欧洲认同感从53%下降到34%，远远低于欧盟平均水平。入盟后，无论捷克执政联盟的政党构成如何，几乎每届政府在欧盟政策和政治问题上采取相似的处理方式，即任何不受欢迎的政策的责任都被转移到欧盟，一些来自欧盟的荒谬问题则被政党在政治辩论中滥用，从而导致对欧盟认同度低的民众的欧洲怀疑主义情绪加强。
四、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特点和影响
(一)国际比较背景下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特点
欧洲怀疑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现象，几乎存在于欧盟所有的成员国。随着1993年欧洲共同体发展为欧洲联盟，它由一个以经济合作为主的一体化组织转变为一个具有政治和经济双重性质的一体化组织，超国家机构的权力得到进一步扩大，成员国对欧洲一体化思想以及欧盟的反对和怀疑态度明显加强。而《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签署及其修订成为欧盟老成员国政党争斗中的重要议题之一。根据欧洲事务在政党纲领中的地位，欧盟老成员国的欧洲怀疑主义政党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单一主题”的反欧洲政党，主要致力于反对欧洲一体化特别是欧洲政策，而且主要致力于在欧洲议会选举中获胜，对本国议会选举兴趣不大。绝大多数这类政党都在努力促使本国退出欧盟。第二类政党是把欧洲怀疑主义作为其政党纲领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它们不把反对欧洲一体化作为存在的唯一目的。第三类政党把欧洲怀疑主义作为其政党纲领中的一点，欧洲问题在其政治存在中不占主导地位。抗议性政党、极端政党和亲建制派政党属于这一类。
鉴于中东欧的欧盟新成员国与西欧的欧盟老成员国有着不同的历史文化，而且在参与欧洲政治的时间和积极性方面也存在差异，它们的欧洲怀疑主义也就各有特点。从1990年代初起的较长一段时间里，中东欧国家的政治精英和政党在“回归欧洲”问题上普遍达成一致，其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加入欧洲共同体(欧盟)明确表明远离共产主义的过去;第二，积极参与成功的欧洲一体化项目能够使其实施的转型政策合法化;第三，希望通过参与欧盟政治，提高本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然而，入盟谈判给候选国的政治舞台带来新的分界线，政治精英和政党开始在加入欧盟和欧洲一体化问题上出现观点分歧。原因是加入欧盟需要满足一系列政治和经济标准，这就要求进行宪法、经济和社会改革，而改革是一个需要付出代价的痛苦过程，从而改变了一些政治精英和民众原先对加入欧盟所持的积极态度。欧盟东扩比以往欧盟扩大持续的时间更长，入盟成本清晰可见而入盟收益比较模糊和抽象，这些引发了中东欧国家的欧洲怀疑主义。2004年第一批中东欧国家加入欧盟后，其经济发展速度超过欧盟老成员国，获得大量的欧盟补贴，经历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繁荣和稳定，但欧洲怀疑主义在这一地区得到发展，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迅速赶上西欧发达国家生活水平的梦想破灭;感觉在欧盟内没能享受到与欧盟老成员国平等的待遇;对民族国家主权高度重视;对欧盟应对外部冲击和解决内部危机的能力感到失望和担忧;宪法制度扎根不深;中产阶级不强大和农村发展迟滞。与西欧国家相比，中东欧国家的欧洲怀疑主义政党具有下列特点:一是缺乏“单一主题”的反欧洲政党;二是欧洲怀疑主义不仅与那些在政党制度中位于边缘位置的政党有关，而且一些对国家的政治形势发挥重大影响力的政党(许多时候是执政党)也持欧洲怀疑主义观点;三是柔性欧洲怀疑主义政党居多，刚性欧洲怀疑主义政党通常是极端政党，它们在政党制度中被边缘化;四是欧洲怀疑主义政党与保守主义、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政党相关联，主要集中在政治光谱的右翼。在中东欧地区，欧洲事务不仅没有在政党的纲领中占据主导地位，而且民众对欧洲问题、欧盟政策不太感兴趣。
与其他中东欧国家相比，捷克的欧洲怀疑主义具有下列特点。第一，无论是在入盟前还是入盟后，主流政党公民民主党始终持疑欧立场。公民民主党在1992—2013年保持着捷克最强大右翼政党地位，在1992—1996年、1996—1997年、2006—2009年和2010—2013年四次成为执政联盟的主体。公民民主党总体上不怀疑欧洲一体化的意义，但认为欧洲一体化的益处主要体现在经济领域，具体是实行贸易自由化。公民民主党强调民族国家在欧盟的作用，主张欧洲一体化的形式是政府间合作。2001年它发布《捷克欧洲现实主义宣言》，反对欧盟政治一体化，同时不排除捷克不加入欧盟的可能性。2009年，公民民主党与英国保守党、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一起成为“欧洲保守派和改良主义者联盟”的创始成员之一，其目标是基于欧洲现实主义，在现有的欧盟框架下对欧盟进行改革。第二，欧洲怀疑主义政党的数量呈扩大之势，如今多数议会党持欧洲怀疑论。第一大党“不满意公民行动2011”和另一执政党捷克社会民主党反对欧盟强制性难民配额制，主张在采用欧元显然有利于捷克国家和民众时再加入欧元区。一些亲欧洲政党，如传统责任繁荣09党和基督教民主运动—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党的支持率不断下降。第三，自1989年政局剧变后，极端左翼政党捷克和摩拉维亚共产党一直持欧洲怀疑主义立场。它不接受欧盟存在的形态，认为欧盟应该加强民族国家主权。捷克和摩拉维亚共产党长期保持议会第三大党的地位，尽管在2017年秋议会大选后降为议会第五大党，但它通过对少数派政府的支持间接参与到国家政权中来，摆脱了在政治舞台上被孤立的境地。第四，捷克入盟后成立的两个刚性欧洲怀疑主义政党———自由民主党和“自由与直接民主”的政治影响力不容忽视。自由民主党于2009年由克劳斯总统的密友彼得·马赫(Petr Mach)成立，它反对《里斯本条约》，要求捷克像英国和波兰那样在某些领域获得例外权。在捷克批准《里斯本条约》后，该党倡导举行关于退出欧盟的全民公决。自由民主党在地方代议机构中获得众多议席，2014—2019年还在欧洲议会拥有1个议席。2015年成立的极右翼政党“自由与直接民主”主张限制欧盟的权力并加强民族国家的作用，它在2017年议会大选中成为议会第四大党。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后获得两个议席。该党也主张举行关于捷克退出欧盟的全民公决。第五，捷克两任总统对欧盟和欧洲一体化形态持批评态度，他们对政党和民众的欧洲怀疑主义倾向产生了重要影响。第六，民众与欧盟日渐疏离。根据2019年春“欧洲晴雨表”的民调结果，只有1/3的捷克人认为入盟是好事，在欧盟所有成员国中比例最低。另外，只有47%的捷克人表示，如果举行关于是否退出欧盟的全民公决，他们愿意留在欧盟，仅高于英国45%的比例而位居倒数第二。【15】第七，欧洲认同对于捷克人来说不是政治认同，而是反政治的认同。捷克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瓦茨拉夫·贝洛赫拉茨基(Vclav Bělohradskˇy)认为，欧盟在捷克人看来是德国手中的工具，鉴于历史上与德国人共处的不良记忆，捷克人对欧盟没有积极的态度。【16】
(二)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影响
1．欧盟成员国身份成为捷克政治和社会分裂的一个因素
2019年4月，法国极右翼领袖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和荷兰极右翼领袖基尔·怀尔德斯(Geert Wilders)率领来自欧洲五个国家的民粹主义政客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举行集会，旨在于欧洲议会选举前支持捷克政治盟友冈村智雄(Tomio Okamura)以及他领导的极右翼政党“自由与直接民主”。勒庞在集会上声称，欧盟将摧毁捷克民族。怀尔德斯表示:“欧洲处于文化自杀的边缘，欧盟永远不会捍卫我们的国家利益和自由。”【17】与此同时，一些商业精英和学者在捷克东部城市奥洛乌莫茨举行活动，试图说服公众，欧盟仍然是捷克维护和平与繁荣的最佳选择。对于亲欧盟和反欧盟的势力来说，捷克是进行政治斗争的重要战场。在这里，欧盟成员国身份在英国脱欧公投后成为一个较大的有争议的话题，在其他欧盟成员国中几乎不存在这一情况。捷克储蓄银行首席经济师戴维·纳弗拉蒂尔(David Navrátil)表示，捷克脱离欧盟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原因是捷克高度依赖欧盟市场。小业主利波尔·赫拉涅奇克(Libor Hranˇcik)却认为，捷克脱离欧盟后会更好，捷克人应该独自决定自己的政治事务、移民问题和经济政策。由此可见，捷克民众对欧盟的态度是变动和分裂的，一些曾经支持捷克加入欧盟的民众正在重新考虑加入欧盟的优势。
2．捷克在欧盟的声誉受损
捷克政治精英希望充分利用欧盟成员国资格带来的好处，如欧盟基金和单一市场，同时努力避免欧盟成员国身份带来的弊端，如民族国家主权受到一定的限制，在欧元区经济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采用欧元，被欧盟委员会强制接受难民等。从2004年5月加入欧盟至2018年5月，捷克从欧盟基金获得12000亿捷克克朗，【18】在同一时期捷克向欧盟预算贡献了5150亿捷克克朗，净收益为6850亿捷克克朗，这相当于捷克国内生产总值的1/4，欧盟基金平均每年为捷克国内生产总值贡献1.23%。欧盟基金是捷克在经济上追赶西欧发达国家、缩小不同地区贫富差距的工具。【19】捷克85%的出口流向欧盟单一市场，而出口构成捷克国内生产总值的关键组成部分。由于拒绝重新分配难民，捷克遭到欧盟领导人和西欧老成员国的批评，在欧盟获得“麻烦制造者”的称号。2015年8月，奥地利内政部长约翰娜·米克尔-莱特纳(Johanna Mikl-Leitner)建议，欧盟应该对“不听话的国家”施加压力，限制对它们的财政援助。【20】2017年6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ean-Clau de Juncker)指责捷克政府不根据配额接受难民时称:“你们接受欧盟的帮助，因此你们也应该表现出团结互助精神。”【21】2017年12月，欧盟委员会因捷克、波兰和匈牙利拒绝重新分配难民向欧洲法院提起诉讼。2019年10月，欧洲法院首席律师夏普斯顿(Eleanor Sharpston)表示，捷克、波兰和匈牙利不能因为担心移民的到来将破坏国内安全、公共秩序和民众的福祉而拒绝参加重新分配难民的制度，这事关欧盟内部忠实合作和相互信任的精神。
3．捷克不大可能步英国的后尘而选择脱离欧盟
捷克人是现实主义者，认识到欧盟对于捷克来说别无选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呼吁欧盟进行改革，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希望捷克退出欧盟。捷克民众希望欧盟更多关注全球问题，并通过改革变得更具行动力，从而更好地维护捷克在世界上的地位。根据2018年末2019年初捷克民调机构的调查结果，7%的捷克人认为欧盟运作良好，无需改革;55%的捷克人认为欧盟必须改革，但仍然选择留在欧盟;27%的捷克人认为如果欧盟不改变，就应该离开欧盟;11%的捷克人希望马上离开欧盟，留在欧盟无意义。【22】捷克政府则希望，欧盟应做得更少和更好，加强成员国在欧盟的作用。它还认为，欧盟应致力于保障外部边界安全、打击恐怖主义和网络攻击，捷克应加强在欧盟机构中的代表权，接受移民的决定应保留在各个国家的权限之内。尽管近几年来刚性欧洲怀疑主义政党“自由与直接民主”三次在捷克议会推动通过关于捷克退出欧盟的全民公决的宪法法律，但都遭到议会内其他党派的否决。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反对党，均对在捷克举行关于脱欧的全民公决持审慎态度，不愿意步英国的后尘。议会党中“自由与直接民主”与捷克和摩拉维亚共产党把脱欧作为一个替代方案，但前提是当前的欧盟不改革或向联邦制方向发展。
4．捷克在欧盟内将可能被边缘化
近十年来，欧盟经历了一系列危机，引发了关于采取何种最佳方式克服危机的讨论。一些老成员国认为更深入的一体化是应对危机的有效方式。由于多数中东欧新成员国缺乏深化欧洲一体化的意愿，一些老成员国的政治家努力推动建立“双速欧洲”，即有意愿和有能力的成员国可以在一体化道路上继续前进，其余国家则处于这一进程的外围。捷克不愿意加入欧元区，拒绝欧盟的一些制度安排，挑战欧盟的政治正确性，不希望欧盟改善旨在推进政治一体化的机制，更倾向于加强经济合作，以便从欧洲单一市场和自由贸易中获利，这些理念与欧洲大国德国和法国的考量背道而驰。尽管捷克不像匈牙利和波兰那样与欧盟关系冷淡，但也存在一定的紧张关系，有时还会陷入孤立状态。作为欧盟成员国，它可以发表欧洲怀疑主义观点，并采取与欧盟主流不一致的行动，但它将难以进入欧盟核心国家行列。一旦欧盟真正实行“双速欧洲”，捷克将可能陷入“是接受大国制定的规则还是不受重视”的两难境地，从而失去了真正影响欧洲一体化发展的可能性。
五、结语
在中东欧国家中，捷克是从欧盟成员国身份中获利最多的国家: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竞争力强、失业率低、贫富悬殊小、安全度高、最接近西欧发达国家的经济水平。然而，捷克在中东欧地区以欧洲怀疑主义著称。尽管捷克不会像英国那样选择退出欧盟，但欧洲怀疑主义将会持续下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失。这与捷克不良的历史记忆、民族性格特征、两位总统的影响、欧盟危机不断、对欧盟的认同度低等因素有关。
捷克的欧洲怀疑主义在中东欧地区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中东欧国家对入盟后不能迅速赶上西欧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赶到失望，抱怨欧盟的民主赤字和官僚主义，批评欧盟损害民族国家主权和不公正对待新成员国的做法，怀疑欧盟应对危机的能力。与此同时，它们也意识到入盟促进了国家的繁荣、稳定和自由。因此，柔性欧洲怀疑主义在中东欧国家占主导地位，它们只是希望欧盟朝着能够满足其愿望的方向改革，而不是谋求退出欧盟。捷克欧洲怀疑主义的特殊性在于它的持久性、上升性和广泛性。从1990年代初期至今，捷克有两个议会党长期坚持欧洲怀疑主义。入盟十几年来，捷克发展成为欧盟最大的疑欧论者。欧洲怀疑论政党涵盖的范围宽广，从传统政党到民粹主义政党，从极端左翼政党到极端右翼政党，从执政党到反对党。在刚性欧洲怀疑主义政党的推动下，欧盟成员国身份成为捷克出现政治和社会分裂的一个因素，越来越多的捷克人开始重新看待入盟的利弊得失。
捷克民族自我定位为欧洲社会—政治秩序的改革者、强大的历史创造者的批评者以及“东西方之间的桥梁”，然而迄今为止，它在欧盟框架内扮演的更多的是批评者的角色，致力于捍卫民族国家的经济和政治利益，没能发挥欧洲各个地区之间桥梁的作用，也没能成为推动欧盟改革的先锋。鉴于它愈益加强的欧洲怀疑主义立场，它可能在欧盟今后深化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改革中被边缘化。
欧洲怀疑主义不利于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推进，而减弱中东欧地区欧洲怀疑主义的首要任务是加强欧洲认同。然而，加强欧洲认同面临如下四个方面的挑战:一是欧盟的官僚主义现象严重。欧盟的官僚主义和缓慢的决策程序，促使中东欧新成员国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机构的信任减弱;二是东西欧之间嫌隙渐深。西欧老成员国与中东欧新成员国之间不仅存在地理意义上的分界线，而且存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分界线;三是中东欧新成员国政府关于欧盟的宣传力度不够。相当一部分中东欧民众在不了解欧盟运作和入盟好处的基础上，批评和反对欧盟;四是欧盟应对危机的能力有待提高。近年来，欧盟应对一系列内外危机的能力遭到中东欧新成员国一些政治精英和民众的质疑，从而影响到欧盟内部团结。唯有不断克服欧盟的官僚主义，消除东西欧之间的人为分界线，加强对欧盟的正面宣传，以及建立有效的应对危机机制并加强欧盟内部协作，才能促进欧洲认同的加强。
注释
【1】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人均GDP，捷克从2004年相当于欧盟25国平均水平的78%提高到2018年相当于欧盟平均水平的91%，参见欧盟统计局数据，https://ec.europa.eu/eurostat/tgm/table.do?tab=table&init=1&language=en&pcode=tec00114&plugin=1。
【2】Paul Taggart,“A Touchstone of Dissent:Euroscepticism in Contemporary Western European Party Systems”,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Vol.33,No.3,1998,pp.363-388．
【3】Štefan Danics,Ladislava Tejchmanová，Extremismus,Radikalismus,Populismus a Euroskepticismus,Univerzita Jana Amose Komenského,Praha 2017,s.142．
【4】Paul Taggart,Aleks Szczerbiak,Theorising Party-based Euroscepticism:Problems of Definition,Measurement and Causality,Sussex European Institute,2003,p.6.
【5】Štefan Danics,Ladislava Tejchmanová，Extremismus,Radikalismus,Populismus a Euroskepticismus,s.143.
【6】“Zave d’te v Česku euro.Zástupci byznysu chtějído eurozóny”,19.4.2017,https://zpravy.aktualne.cz/ekonomika/skonceme-s-korunou-zavedme-euro-zastupci-ceskeho-byznysu-tla/r~d87c785024d911e7b58d0025900fea04/．
【7】Daniel E.Miller，“The Influence of Václav Klaus on Czech Public Opinion Regarding the European Union”,May 2017,https://carbeckpapers.pitt.edu/index.php/cbp/article/view/219/231．
【8】Jan Boček，“Odchod z EU si přeje jen desetina Čech ű,29.dubna 2019”,https://www.irozhlas.cz/zpravy-domov/euevropske-volby-studie-vyzkum-data-euroskeptici_1904290706_jab.
【9】Vít Střítecký a kol.,Českázahraničnípolitika:mezi politickym(ne)zájem a byrokratickou efektívitou，ústav mezinárodních vztah ű,Praha 2011,s.180．
【10】“,,Byli jsme p?ed Bruselem,budeme i po něm．“Ċeský euroskepticismus máv rodokmenu Habsburky”,2.5.2019,https://ct24.ceskatelevize.cz/domaci/2784317-byli-jsmepred-bruselem-budeme-i-po-nem-cesky-euroskepticismus-ma-v-rodokmenu.
【11】Vít Střítecký a kol.,Českázahraniˇcnípolitika:mezi politickym(ne)zájem a byrokratickou efektívitou,s.182．
【12】“Václav Klaus”,https://cs.wikipedia.org/wiki/Václav_Klaus.
【13】Václav Ferebauer，“Vztah Čech űk EU za patnáct let ochladl.Kvűli rumu i přívalu bě6encu 7)”,21.června 2018,https://www.idnes.cz/zpravy/domaci/vztah-cechu-k-evropskeunii-uprchlicka-krize-prijeti-do-eu-kritika-unielisabonska-smlouva.A180515_111811_domaci_fer．
【14】Ibid.
【15】Siegfried Mortkowitz and Ladka Bauerova，“Czech Republic at heart of fight for Europe”,5.2.2019,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tomio-okamura-czechs-host-a-skirmish-in-the-battle-for-europe．
【16】Richard Trávníček，“Českýeuroskepticismus:pˇrípadovástudie Občanskédemokratickéstrany”,Oloumoc 2013,https://theses.cz/id/ax73nb/BP_-_Richard_Trvnek.pdf．
【17】Siegfried Mortkowitz and Ladka Bauerova，“Czech Republic at heart of fight for Europe”,5.2.2019,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tomio-okamura-czechs-host-a-skirmish-in-the-battle-for-europe．
【18】根据捷克央行的汇率，2018年欧元兑捷克克朗的平均汇率为:1欧元=25.643捷克克朗。参见https://www.kurzy.cz/kurzy-men/historie/EUR-euro/2018。
【19】“Evropské dotace jsou podle někoho čirézlo,podle jiných na2e spása”,24.června 2018,https://www.idnes.cz/zpravy/domaci/evropske-dotace-referendum-o-vstupu-doeu-evropska-unie-libertariansky-institut-lukas-kovanda-tomas.A180530_142844_domaci_hell．
【20】Václav Ferebauer，“Vztah Čech űk EU za patnáct let ochladl.Kvűli rumu i přívalu bě6encű”,21.června 2018,https://www.idnes.cz/zpravy/domaci/vztah-cechu-k-evropskeunii-uprchlicka-krize-prijeti-do-eu-kritika-unielisabonska-smlouva.A180515_111811_domaci_fer.
【21】“Přijímáte pomoc EU,tak bud’te solidární，vytkl ČR odmítáníkvót Juncker”,8．června 2017,https://www.idnes.cz/zpravy/domaci/juncker-kvoty.A170608_171435_domaci_hro．
【22】Jan Boček，“Odchod z EU si přeje jen desetina Čech ű”,29.dubna 2019,https://www.irozhlas.cz/zpravy-domov/euevropske-volby-studie-vyzkum-data-euroskeptici_1904290706_ja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