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公共空间与公共领域的图书馆

——以俄罗斯顿河公共图书馆为例*

 

【摘要】公共图书馆是城市中重要的文化和社会空间。除作为文化传承和信息传播的空间外，公共图书馆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具有“公共性”，“公共性”蕴藏和释放出的自由、平等、开放和包容的价值对当代社会弥足珍贵。本文以俄罗斯顿河图书馆为例，通过其作为公共空间和公共领域两个维度来探讨公共图书馆所具有的“公共性”，以期深入理解公共图书馆所具有的社会、政治功能和时代价值。顿河图书馆的案例为我们提供了考察俄罗斯社会转型的有益视角。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图书馆经历了从大众图书馆到公共图书馆的转变，这是整个俄罗斯社会转型的表征。告别了书报检查制度和意识形态控制之后，俄罗斯公共图书馆成为了推动思想启蒙、兼容各种社会思潮、激励政治参与和自由交流，最终达致社会团结的公共空间和公共领域。

【关键词】公共图书馆俄罗斯公共性公共空间公共领域

 

The library of Rostov on Don: public space and public sphere

Ma Qiang

Public library represent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ultural and social spaces in the city. As the public space that inherits culture and disseminates information, public library also has the unique character of publicness, which contains and releases the values of liberty, equality, openness and inclusive that are precious to our contemporary society. Taking the library of Rostov on Don as example, the study aiming to understand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functions of the public library as well as the values of our era, discusses the publicness of public libra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ublic space and public sphere. This example provides a beneficial perspective for exploring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Russia. Since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 the people’s libraries transform to the public ones, which reflects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whole Russian society. After getting rid of the censorship system and the ideological control, the public library in Russia becomes public space and public sphere to promote enlightenment, to include various enthos, and to encourage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and unrestrained communication, in order to achieve solidarity of the society.

 

Keywords: public library, Russia, publicness, public space, public sphere.

 

在当代，公共图书馆是指向社会公众免费开放，收集、整理、保存文献信息并提供查询、借阅及相关服务，开展社会教育的公共文化设施。[[1]]而在实践中，公共图书馆不仅是文化设施，同时也成为城市中重要的社会空间，公共性是公共图书馆最显著的特征。在公共图书馆，每一个人都有平等享受公共图书馆服务的权利，而不受年龄、种族、性别、宗教信仰、国籍、语言或社会地位的限制。[[2]]公共图书馆对所有的公民一视同仁，向他们平等地提供求知的机会，立场鲜明地提倡和奉行知识自由，是当代社会无可否认的公共物品（public good）。[[3]]

俄罗斯“顿河国立公共图书馆”（以下简称顿河图书馆）是本人于2015年至2016年在俄罗斯南部城市顿河畔罗斯托夫进行人类学田野调查时的调查对象。顿河公共图书馆极为鲜明地展示了其作为当代公共图书馆所具有的公共性特征，主要表现为它作为城市中重要的公共空间和公共领域的存在。作为公共空间，顿河图书馆不仅是供民众阅读、查阅资料的场所，还是这座城市文化和信息传播中心，更是举办公共文化活动、个人和群体性社会交往的空间。在当代，这种公共空间不仅发生在实体的建筑空间内，还延伸至虚拟的网络空间中。顿河图书馆所具有的公共性还体现在让民众可以在此自由地表达思想、自我组织以及政治参与，形成公共舆论，生成公共领域。在公共空间和公共领域的意义上，顿河图书馆再生产出新的社会关系，这种联系不仅存在于个体之间的社会交往、联结，还包括个体对社区、城市、民族、国家的认同感，这是达致社会团结的基础。在俄罗斯，公共图书馆也是俄罗斯社会转型中的新生事物。在社会变迁的宏大背景下，公共图书馆在为市民提供知识和信息服务的同时，为颠沛流离的市民提供了彼此沟通、宁静祥和、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的公共空间；为市民广泛的社会互动和政治参与构建了公共领域。同时，告别了书报检查制度和意识形态桎梏的公共图书馆释放出的释放出的开放、包容、平等、自由的价值观在当代俄罗斯社会也弥足珍贵。

 

一、俄罗斯的公共图书馆

 

1、社会转型中的俄罗斯公共图书馆

俄罗斯是热爱阅读的民族，图书馆是俄罗斯重要的文化事业部门。沙俄时代，图书馆就已成为大众启蒙的重要机构。到苏维埃时代，苏维埃政权更为重视图书馆事业。苏维埃政权初建之时，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图书馆成为宣传思想、教育民众、倡导先进文化的阵地。同时，书刊检查制度、对图书馆的严控使得图书馆成为党的意识形态工具。苏联解体以后，图书馆不再完全由国家拨款维系，而是被划分了不同的类型，由联邦、联邦主体、自治体预算拨款。此举让国家和地方财政预算大幅减少了图书馆经费，多数图书馆状况急速恶化，服务基本陷于瘫痪。在接连不断的经济危机中，图书馆的经费更是不到切实保障，有的图书馆最终关门，俄罗斯图书馆数量较苏维埃时代有大幅下降。但与此同时，当代俄罗斯面向大众开放的公共图书馆不再受到意识形态的羁绊，是民众阅读新书、获取和补充新知识的首选之所，读者数量明显增长。在社会转型之中，公共图书馆仍是免费提供知识信息的文化机构。在动荡纷乱的社会环境中，公共图书馆总能给读者以清洁、安静、舒适和有序的心理感受。在小城市和农村地区，当其他的文化机构关闭或开始收费的时候，公共图书馆肩负着公共文化中心的责任，供人们休闲、学习、涵养德行、启蒙思想，成为这些地区唯一的文化“火种”。

1994年12月，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了《俄罗斯图书馆事业法》《俄罗斯文献呈缴法》，为图书馆事业发展提供法律基础，俄罗斯图书馆事业发展开始走上法制化轨道。《俄罗斯图书馆事业法》规定，在图书馆，“个人、社会团体、民众，不同人种平等自由地获取信息，自由精神发展，汲取各民族和世界文化的营养及进行文化、科学和教育活动”。这首先突出了图书馆“平等”、“自由”的价值，公共图书馆最能体现出这种价值。在俄罗斯，公共图书馆是“综合性的大众图书馆，国家全额或部分预算拨款，或者社会基金会资助，免费满足公民使用图书馆的需求，以及满足城乡居民的信息和文化需求。”[4]公共图书馆的服务对象是广泛的，面向所有公民群体和范畴的，包括“所有法律组织形式和所有制形式的法人、为任何受教育程度、任何专业和宗教信仰的公民”。苏联解体以后的图书馆不再是严控意识形态的工具，倡导思想和精神自由。《俄罗斯图书馆事业法》规定，“禁止限制图书馆用户自由利用图书馆藏书权利的国家或其它方面的书刊检查”（第12条第1款），“全部或部分由联邦预算拨款提供资金保障的图书馆，应该在图书馆活动中反映社会多种意识形态和政治思潮”（第12条第2款）。[5]

另一方面，公共图书馆积极融入社会生活。俄罗斯图书馆协会制定的《公共图书馆的现代标准》[6]中指出：“当代公共图书馆应回应正在进行的社会变迁，积极与地方政府进行文化领域的合作，与社会运动、社会组织和大众媒体合作，发展与文化和艺术工作者、商人的业务和商业联系”；“图书馆要坦诚公开自己的价值观、特长和能力，向全社会公布其目标、任务以及所能提供的服务。加入由各种社会群体以创造积极社会生活为目的的社会、文化、教育项目。公共图书馆主办或和其他组织联合举办教育、信息或者其他方面的项目，举行文化活动（包括晚会、见面会、音乐会、课程、展览、比赛等等）”。公共图书馆“现代标准”让公共图书馆的功能更为多样、定位更为灵活，与社会生活结合得更为紧密。

2、顿河公共图书馆

2015年至2016年，本人在俄罗斯南部城市顿河畔罗斯托夫访学，顿河图书馆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后来成了我的田野调查对象。顿河图书馆是国家预算的文化事业单位，其主管机构为罗斯托夫州文化厅，是罗斯托夫州文化厅下属的文化事业单位。顿河图书馆的藏书量在罗斯托夫州是最大的[7]，使用面积在全州也首屈一指[8]，每年接待读者80万人次左右[9]。基于以上条件，顿河图书馆成为顿河畔罗斯托夫市乃至整个罗斯托夫州的文化和信息中心。顿河图书馆开放时间较长，除法定假日休息之外，每周只闭馆一天。每天的开放时间也很长，早上10点至晚6点，有的季节甚至延长到晚8点，最大程度满足读者的需求，为公共文化活动提供了保障。

顿河图书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1884年，顿河畔罗斯托夫市参议会从私人博物馆购买几千册图书，构成了城市公共图书馆的雏形。1885年，市杜马通过议案，将图书馆经费纳入市经费预算。1886年1月7日，市立公共图书馆正式开放。1920年，苏维埃政权在该图书馆的基础上建立卡尔·马克思图书馆。20世纪20至30年代，在苏联文化事业政策的影响下，卡尔·马克思图书馆做了很多亲近大众的工作：读者工作（朗读和座谈）、组织图书展和读者研讨会。卡尔·马克思图书馆成为文化-启蒙工作的中心。后因行政区划变动，图书馆几易其名。1960年7月，图书馆更名为罗斯托夫州卡尔·马克思科学图书馆。1992年，卡尔·马克思科学图书馆更名为顿河国立公共图书馆[10]。在图书馆的名称上，“科学”被“公共”所替代，这表明图书馆功能从民众文化启蒙向公共文化保障的转变。

顿河图书馆对自己承担的业务特点有非常准确的总结：公共性（最大限度地满足每一个读者的需求）；多语言（多语种的图书以及其他载体）；多元文化（多种文化平等交流的平台）；多功能（能够满足读者的多种需求）。顿河图书馆对自己的定位彰显其主要功能不仅体现在“图书馆”上，即文献、信息的保存和传播，知识的启蒙；还体现在“公共”之上，这是一个容纳公共文化、社会交往乃至政治参与的空间。

3、顿河图书馆的空间设置

顿河公共图书馆是顿河畔罗斯托夫的标志性建筑。主楼由深黄色花岗岩堆砌而成，顶端雕刻着世界级文化巨匠的头像，象征着图书馆是人类文化的宝库。顿河图书馆对面是南联邦大学，南邻希腊式的东正教堂。图书馆前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设有长椅，供读者和游人休憩。在广场的一角，建有国内战争和卫国战争烈士纪念碑。广场面积不大，却是很多演出、大型展览的场地，同时也是民众集会和示威的场所。

顿河图书馆一层大厅是一座花园，名为“冬园”。“冬园”是整幢建筑的“天井”，二三层的白色回廊将整个冬园包裹起来。阳光透过格子窗组成的屋顶洒进冬园，让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图书馆最明亮的地方。“冬园”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是地球雕塑。有趣的是，“冬园”里种植了近60种植物，多数是热带植物。树木掩映之中，“冬园”里设置了很多花岗岩的座椅，这些座椅的排列和设置划分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区域，树木和座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以树木为屏障，每个区域彼此互不侵扰，既向所有公众开放，又保证了空间的私密性。“冬园”中还有一个小亭，里边放着很多装帧古旧的图书，这座小亭被命名为“文学角”。一层大厅里的过道和公共区域都是以文学家的名字命名，如普希金路、莱蒙托夫路、契诃夫街、格里博耶多夫巷、托尔斯泰广场。“文学角”与这些“街巷”、“广场”遥相呼应，形成具有俄罗斯文学意蕴的文化空间。冬园的一角是一方水池，巧妙地将外部的办公空间和冬园分割开来。水池里流水潺潺，阻隔了外界的喧嚣。水池边有两个小小的石雕，一个是思想者的造型，一个是东方智者的形象。整个冬园的设计，既有胸怀世界的意象，又有东方文化中曲水流觞的意境。

图书馆的主体建筑共有三层，二、三层的白色回廊与冬园构成了一体的景观。从冬园看矩形的回廊，具有透视的效果，可以看到每一层的活动；站在每一层回廊上俯瞰冬园，冬园的景致错落有致、高低不同。沿着螺旋式的楼梯向上便可以到达回廊，回廊将各个阅览室都连接在一起。顿河图书馆有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地方志、信息、新书等几个阅览室，每个阅览室不仅为读者提供图书资料，同时也是一个小型的展览厅。每个阅览室都会根据本阅览室的特色举办各种展览。回廊是天然的展览厅，回廊内侧的墙壁可以用来悬挂展品，这里经常举行图片展、画展。读者走向阅览室经过要经过回廊，便可顺便参观各种展览。顿河图书馆在每一层都设有自习区，自习区的桌椅分为两种：一种是固定的书桌，除了方便读者读书和学习，还经常举办国际象棋比赛、咨询和培训活动；另外一种是可移动的书桌，书桌可以根据需求组合成为圆桌、方桌，以方便社团活动，很多文学小组、艺术社团和学术沙龙经常利用这种场地举办活动。

顿河图书馆是面向所有人开放的，俄罗斯公民都可以办理读者卡。对于外国公民，只要有证明其合法身份的证件也可以办理读者卡。进入图书馆一层的会议室和二层的剧场是不需要读者卡的，完全向公众自由开放。顿河图书馆物的空间设置，如广场、冬园、回廊、阅览室、自习室、会议室和剧院的设计都体现了开放性和可达性，这是顿河图书馆成为公共空间的基础。

 

二、作为公共空间的顿河图书馆

 

在俄罗斯，公共图书馆作为“空间”存在，并不只是物理空间（建筑及装饰）本身。在俄罗斯思想中，空间是灵魂与身体、感性和理性、理想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的地方，具有“辽阔”、“向前”和“开放”之意。[11]作为“公共空间”，图书馆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开放性”，也可以表述为“可达性”（accessibility），即“所有人能合法进入的城市的区域”，是“陌生人碰面的地方”[12]。公共图书馆是开放的、公共的、可以进入的个人或群体活动的空间。不分性别、种族、民族、阶层、身份、信仰的公民进入图书馆，这充分地体现了平等精神。“空间”也有自由的特性，表现为自由的选择（图书馆中选择书籍、信息和其他资源的自由）、自由的创作和自由的交流。这说明人们对公共空间不仅应具有“进入的自由”（freedomofaccess），还应具有“行动的自由”（freedomofaction）[13]。公共图书馆首先是人们非正式的交往的社会空间，这种交往不只是通过阅读，可能是和朋友闲谈，情侣约会，一起喝杯咖啡。在公共图书馆，读者不只是和作家、学者、演讲者见面，还可能和有趣的人在一个角落里交流；也可以在这里与世隔绝，度过一段被称为“公共的孤独”的安静时光。[14]公共图书馆是一个没有地位等级差别，也没有家庭角色的束缚，人们可以自由地释放自我，放松心灵的自由交流的公共场所。图书馆被称为“第三空间”[15]，被喻为“温暖的房子”。在顿河图书馆，带食物和饮品进入并不会被限制。很多人愿意带着咖啡、红茶到图书馆去观看展览、文艺演出或者参加社团活动。在有一段时间，顿河图书馆甚至在馆内设咖啡机，在图书馆“喝一杯咖啡”是很多人会面的方式。在城市社会个体化、原子化的时代，公共图书馆为人们社会交往、自由平等交流提供了可能性。

 

1、公共文化空间

 

2016年，顿河图书馆的读者访问量约为41万人次，其中，参与大众项目的读者访问量为9.67万人次，接近四分之一。[16]顿河图书馆的文化活动都是免费的、向所有市民开放的。这说明顿河图书馆不只是“图书馆”，更是“公共文化空间”。在顿河图书馆举办的诸多文化艺术活动中，图书馆空间成为文化艺术展示的舞台和载体，具有文化普及、教育甚至教化意义的圣殿，也是祖国和地方文化认同构建的场域。

文学阅读空间。俄罗斯是热爱阅读的民族，俄罗斯人的阅读量在世界上名列前茅。顿河图书馆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舒适、安逸的阅读环境。馆内文学气息浓厚，每一层的廊道都用俄罗斯伟大作家的名字命名，让读者有与俄罗斯作家文豪进行精神交流之感。顿河图书馆在文化名人的纪念日都会举办纪念活动。在2016年，为纪念全俄普希金日、加列宁诞辰100周年、卡拉姆津诞辰250周年，顿河图书馆都举办了各种纪念活动（如书展、研讨会），向这些俄罗斯历史上的文化巨擘致敬。除了这些纪念活动，顿河图书馆每年还会举行各种主题图书展。2016年，顿河公共图书馆共推出了大大小小900多场图书展，其中最为盛大的是顿河书展和读书季。至2016年，一年一度的“顿河书展”已经连续举办了15届，由顿河图书馆、图书联盟、阅读文化发展和图书宣传基金会共同主办。书展中还举办了第一届“图书论坛”，政府部门、文化事业部门、社会组织、教育机构以及商人广泛地参与其中。2016年的“顿河图书馆读书季”内容十分丰富，主题分别为“银幕上的文学畅销书”、“俄罗斯电影中的顿河掠影”和“生活中和电影银屏上的诗歌”。围绕着这些主题，读书季的活动丰富多样，包括图书展、公开课、创作会、影评会和电影展等。顿河图书馆的读书阅读活动不胜枚举，阅读成为市民文化生活最为重要的内容，图书馆提供的开放自由的阅读空间满足了市民文化生活的基本需求。

文化艺术空间。在顿河图书馆一层显眼的位置有一面海报墙，这里贴满了图书馆举办的各种展览、电影、戏剧、音乐会、诗歌朗诵会的信息。2016年，在顿河图书馆举办了1400多场文化艺术活动，这就意味着每天都有几场活动在上演。主要的文化艺术活动包括：“罗斯托夫之春”艺术展、“当代艺术展”、“新年枞树展”等大型展览；音乐、诗歌、电影等艺术知识的讲座和论坛，主题有“欧洲经典艺术”、“走进音乐的世界”、“音乐盛宴”、“罗斯托夫诗歌之夜”、“生活与诗歌”、“电影的魔法”等等。与影剧院不同，这些文化艺术活动是免费向市民开放的，“去图书馆看演出”是很多罗斯托夫人的约会方式。在诸多文化艺术活动中，“图书馆之夜”是规模最为盛大的，每年的4月22日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迎接23日“世界读书日”的到来。2016年是“俄罗斯电影年”，为配合电影年的活动，“图书馆之夜-2016”的主题为“阅读电影”。这项活动是图书馆全员策划、参与，每个部门都推出具有本部门特色的文化活动。电影放映厅举办“电影是我们的生活”活动，播放电影并组织导演见面会；艺术部主办展演活动“大师的手”、公开课“化妆的艺术”和“顿河畔罗斯托夫微视频”大学生作品展开幕式；展览厅举办公开课“罗斯托夫的电影”；冬园里邀请来的各大乐队轮番登场，不间断演出；卡证室举办儿童的字谜和画谜游戏、文学问答比赛和抄写剧本的“文学马拉松”；国际信息中心举办印度歌舞和东方戏剧表演；古籍中心举办工作坊“大师的道具”和圆桌会议“想要这样的电影”；地方志部主办印第安人民族夏令营“游牧者”；商业和社会信息部举办服装大师课和动画大师课；文学厅举行作家、导演、编剧的见面会“电影屋”；二层大厅则有罗斯托夫交响乐队演出“卡拉-惊喜”和快闪歌舞秀。在这一天，顿河图书馆完全向公众开放，甚至不用图书证便可以进入图书馆，超过4000人参加了“图书馆之夜”的活动。顿河图书馆的每个展室、部门都被分割成为一个个小的展览、演出、研讨的单元，展现给观众的是多元的文化和艺术形式，吸引了不同年龄、阶层、职业和文化程度的市民参与其中，满足了不同社会群体的文化、艺术审美需求。可以说，在“图书馆之夜”这样的时间节点上，顿河图书馆成为一个市民可以共享的文化艺术空间。

文化认同空间。顿河图书馆内的文化活动还具有塑造文化认同的作用，包括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和地方认同，使市民产生对祖国和故乡热爱的情感。顿河是俄罗斯的父亲河，“顿河”就是当地人心中的故乡，顿河图书馆的很多文化活动都是在表达对故乡土地、自然和文化的热爱。“顿河的150种文化”是全俄人民阵线地区发展部和罗斯托夫州教育厅主办的文化-教育项目，旨在“多民族文化遗产基础上形成俄罗斯联邦公民的认同”[17]。该项目吸引民众学习和了解居住在罗斯托夫州各民族的文化、风俗和传统，动员中学生和大学生搜集民族志素材。除此之外，顿河图书馆在民族和地方文化纪念日举办一系列活动：如在“顿河斯拉夫文献和文化日”举行主题为“顿河各民族命运中的斯拉夫世界和俄罗斯文明选择”的圆桌会议；在“斯拉夫的节日”举办关注母语、民族文化、祖国和家乡等议题的沙龙和展览，意在提升青年人对顿河自然和文化的认知度；俄罗斯画家联盟和社会运动“探索俄罗斯”在纪念和哀悼日举办以顿河地区卫国战争为主体的“前线的花束”展览；在海军日，图书馆典藏部主办讲座《俄罗斯的第一部顿河水文地理图》。此外，顿河图书馆以顿河为主题的展览还包括顿河地区民族手工艺品“顿河娃娃”、“顿河畔罗斯托夫：旧与新”、摄影展“在故乡的草原”等，不胜枚举。市民置身顿河图书馆参与这些文化活动时，各种活动展示出的共同家园、祖国、语言、历史、文化、传统自然而然会形成“我们”共同的情感。

 

2、社会交往空间

 

顿河图书馆市民的社会交往提供机会和空间。上文已经提及，因公共空间的“可达性”，每个市民都能自由地进出顿河图书馆。同时，顿河图书馆并不对带食物和饮品进入图书馆有特殊的限制，因此，顿河图书馆成为类似于茶馆、咖啡馆这些便于社会交往的公共空间。特别是热带雨林式的冬园，因树木花草的区隔形成了独立的私密空间，适合两人的亲密约会，也适合多人的小组活动。我在罗斯托夫进行的访谈多是在冬园进行的，在这里与人交流是一种非常舒适的体验。很多读者都与我有着相似的感受，在顿河图书馆的留言板上经常能看到读者对冬园的赞美：“我在图书馆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冬园，我经常在这里读书和杂志，写演讲提纲，进行访谈”；“我经常在冬园进行商业谈判和浪漫的约会，吃着夹肉的面包片做着美梦”。

除市民个人层面的自由交流，顿河图书馆还主办各种活动为市民提供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这些活动包括公开课、读书会和各类社会实践项目。市民可以在这些活动中学习知识、交流思想。2016年，顿河图书馆主要的社会项目如下：

 

表一：2016年顿河图书馆主要的社会项目[18]

名称	形式	主要内容	主办机构或主办者
“第三层”	公开课	主要是宗教哲学的内容，包括：“亚当和夏娃：什么是幸福”、“罗斯凯尔特人教堂的起源”、“很难成神”、“狗的心灵：一个实验提纲”、“耶稣复活圣像”	顿河主教区
“东正教和文学艺术”	公开课	俄罗斯文学经典中的东正教世界观和“基督教思想”	旧波克罗夫斯克教堂
“名字，名人，人物”	公开课	介绍国外著名的作家、俄罗斯统帅和著名的历史人物	顿河图书馆
“文学读书会”	读书会	以人物为线索阅读国内外名著，对剧本进行点评、排演、讨论	顿河畔罗斯托夫的高校教师
“家庭的星期日”	读书会	构建知识性的家庭休闲生活	罗斯托夫州青年政策委员会 “肖洛霍夫中心”
“弄潮”	教育项目	通过培训课程帮助企业如何创立品牌、企业管理，并向企业提供法律支持	“企业界”俱乐部
“法律医院”	法律咨询项目	免费咨询诉讼和仲裁事务；移民的法律援助；索赔和诉讼前调解；合同撰写；法律鉴定和材料分析。	顿河图书馆和南联邦大学法学院
“成功实验室”	心理咨询项目	促进青少年健康成长，在青少年、父母和老师中间进行致力于建立一个成长、发展、交流、交换经验、相互支持和充满有益的空间	南联邦大学“心理学毕业生协会”
“阿里阿德涅的线团”	青年教育项目	弘扬家庭的价值，助力青少年的培养	罗斯托夫州青少年保护机构

 

顿河图书馆内举办的公开课、读书会和各类项目都是长时段的（或为一年，或为一季）、定期举办的（或每周一次、或每月一次），基本上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参与者群体，每次活动的参与人数都在20-30人左右。由于活动的开放性，使得不同社会群体、职业、阶层的市民有相互交往的机会。

顿河图书馆内的社会交往活动的另一个主体是社会组织。根据顿河图书馆的统计，大约有四十个组织或机构在图书馆内活动，这其中多是社会自组织的形式。这些社会组织与顿河图书馆有着密切的互动关系：这些组织或是在顿河图书馆这个公共空间内孵化而出；或是已经形成的社会组织进驻顿河图书馆这个公共空间展开活动。无论是哪种关系，社会组织与顿河图书馆都是相互依存、互相成就的关系，这种关系越密切，顿河图书馆的公共空间属性则更为明显。顿河图书馆内因趣缘结合的组织有很多，如诗歌协会、音乐爱好者协会、文学会等，其中，最为活跃的当属电影俱乐部“罗斯托夫电影”和国际象棋俱乐部“顿河之车”。“罗斯托夫电影”俱乐部是由一群热爱电影的青年组织的，俱乐部会定期在图书馆剧场举办观影活动，放映罗斯托夫新锐导演的最新作品。观影后，观众现场与电影创作团队进行充分讨论、交流，并提出修改意见，这是观众和主创人员共同创作电影的新形式。“顿河之车”俱乐部将活动地点固定在图书馆三层自习室，自习室的座椅设置非常适宜国际象棋对弈。该俱乐部每周活动一次，每月都要举行比赛，包括俱乐部内部比赛，也有与其他俱乐部的竞赛。除俱乐部的会员，任何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参与其中。

难能可贵的是，在顿河图书馆内的社会交往中，弱势群体受到了更多的关照。活跃在顿河图书馆的社会组织中，数量最多的就是慈善组织。这些慈善组织面向残障人士、孤儿等社会群体提供各种支持，如开设公开课“活着的意义”、心理治疗项目“心灵的执着”，为了筹款，这些慈善组织举办慈善展览“雪上的苹果”、慈善展销会“慈悲”和“书的圣诞节”，善款全部捐献给残疾儿童的家庭、生活困难的单亲家庭。慈善组织是在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心理层面为社会群体提供了有利的社会支持。法律咨询项目“法律医院”以法律援助的形式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法律医院”是由顿河图书馆法律信息中心主办，南联邦大学法学院提供支持，法学专业高年级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充当志愿者，在教师的指导下每周为普通市民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每逢周三下午三点，法律信息中心阅览室就挤满了前来咨询的市民，以中老年人为主。“法律医院”项目的指导教师介绍，前来咨询的多为老人，是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他们面对纠纷和官司，根本无法承担请律师的费用，“法律医院”为他们提供了保障自己利益不受损害的可能性。

随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发展，以顿河图书馆为中心，以不同部门、主题设立的社交媒体（如脸书、联系等）构成了顿河图书馆的虚拟空间。有关顿河图书馆的活动、信息在虚拟空间中的传播速度更快，影响力更大。这些社交平台上信息更新十分及时，顿河图书馆组织的活动往往都是在社交媒体上预热、动员和召集，在活动结束之后仍可以在社交媒体上继续讨论。在顿河图书馆的官方网站上，非常醒目地表列了各部门社交网络的连接。除此之外，而个人、组织或者某个项目在社交媒体上设立的读者群、讨论群等更是不计其数。虚拟空间的社会交往成为以顿河图书馆为中心的公共空间不可缺少的要素，这集中体现了社会领域的积极性和创新性。

 

三、作为公共领域的顿河图书馆

 

公共空间具有民主政治的意义，公共空间中应能容纳市民进行社会政治参与的各种公共活动，公共空间之中有社会一体化的结构。哈贝马斯认为，随着印刷资本主义的兴起，在欧洲城市出现了讨论文学的读书会，形成一种平等、自由讨论的空间，形成市民对公共事务的讨论，由此形成与“私人领域”不同的“公共领域”。公共领域的形成是有时代背景的，公共领域意指不受政府干预的自由的政治讨论空间，包括咖啡馆、市场和文学沙龙等公共场所，以及集会和结社等政治手段，也包括报纸和杂志等出版物。新兴的资产阶级利用这些论坛，自由自主地讨论社会政治生活的重大问题和重大社会政策，交流思想和观念。[19]而公共图书馆是培养理性精神和延续18世纪公共领域的最佳场所。第一家公共图书馆成立，接着读书俱乐部、阅读小组和会员制图书馆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20]在现在社会条件下，对于社会一体化而言，民主共和国的政治公共领域特别具有一种症候性意义。也就是说，复杂的社会从规范意义上讲只有通过公民之间抽象和合法的团结才能得到维系。相互不认识的公民之间，只有通过公共意见和意志的形成过程，才能形成或重新形成一种脆弱的公共性。[21]

公共图书馆客观中立，向全社会提供包含各种观点和思想的文献和信息，成为思想交锋的场所，培养公众的理性思辨精神。知识自由、无限制的获取信息、理性辩论、公民教育等公共图书馆精神与公共领域十分契合，公共图书馆为公共领域的生成创造了条件。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国家权力在社会领域逐渐淡出，为公共领域的生成创造了空间。在苏联时期，面向大众的图书馆是意识形态教育的机构，而在当代，公共图书馆成为了市民政治参与、思想交流的公共领域。在顿河图书馆，面向全体市民的辩论俱乐部、自由组合的知识分子俱乐部的活动最为鲜明的体现了公共领域的特征。

 

1、政治参与的场域

 

作为公共空间，顿河图书馆是市民自由进行社会交往的空间。作为公共领域，顿河图书馆又成为市民政治参与的场域。顿河图书馆外的广场是一个开阔的空间，这里是市政府批准的进行集会游行的场所，各种政治力量都可以在此表达政治意愿。我在顿河畔罗斯托夫期间，在图书馆外广场就上演了呼吁医疗改革、市政设施建设的集会游行，也有官方组织的纪念祖国保卫者日、胜利日的庆祝活动。顿河图书馆举办的活动中也涉及族群政治、文化政治。2016年，“联邦犹太人民族-文化自治”组织和莫斯科电视公司АБ-ТВ联合在顿河图书馆举办了名为“握手”的论坛，该论坛的主题是“握手是和解的第一步”，共展映了13部俄罗斯纪录片和故事片，揭示了当代世界的种种病态：伊斯兰激进主义；青年被招募到宗教狂热和杀戮行动中；移民和外籍工人受到的歧视；原有民族文化差异被打破。这个论坛主题鲜明，引发了市民的热烈讨论：在充满社会歧视、民族矛盾、文明冲突的今天，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在顿河图书馆，定期举办的“寻找思想”辩论俱乐部最为活跃，它为市民提供了充分表达思想、进行政治参与的机会。

辩论俱乐部“寻找思想”的主办方是社会运动“时代的本质”，主要形式是通过具体的主题针砭时弊、评判国内外局势的市民讨论会。时间安排在每周日下午。为了让市民能充分表达意见，辩论俱乐部主办方选取的论题或紧贴政治时事，或与民众生活也密切相关，如政治选举、经济状况、国家和地方政府的内外政策、周边地区局势、地缘政治、文化遗产、历史记忆等等。在我田野调查期间，辩论俱乐部“寻找思想”确定的主题如下：

 

表二  2015-2016年辩论俱乐部“寻找思想”的主题

 

根据具体选题，主办方邀请相关嘉宾来做主讲。这些主讲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和精英，有政府官员、社会运动的领袖，也有著名学者。在活动前一周，组织者都会在图书馆公告栏贴出海报广而告之，在图书馆网站、社交媒体上发布活动信息，介绍当期主题和主讲嘉宾，欢迎感兴趣的市民来参与讨论和辩论。辩论俱乐部活动多是在一楼会议厅举行，能容纳40-50人。活动是面向所有市民开放的，听众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有大学教授、公务员、企业主、学生、普通工人、退休人员等等。每次活动时间为两个小时，主讲嘉宾讲一个小时左右，余下的时间为听众自由发言。自由发言阶段往往是讨论最为热烈、精彩的，对待同一议题市民们往往有不同的态度和立场，形成观点交锋、辩论。如在讨论“俄罗斯是否存在市民社会”的议题时，作为主讲人，州社会院和州政府负责人谈到政府如何培养市民的积极性与支持非政府组织的活动，以说明政府如何支持市民社会建设；而来自高校的教师和普通市民代表则对此问题存疑，对政府严控社会组织的行为进行抨击。在以“国家杜马选举”为议题的辩论时，罗斯托夫州选举委员会的代表一直在强调如何提升投票率，这才是民主政治的关键；而参与辩论的听众大多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应该更加关注国家杜马议员履职情况、选举腐败等问题，并对联邦预算拨付杜马议员候选人进行竞选活动颇有微词。在辩论俱乐部里，政府官员、社会精英、普通民众构成了平等对话的空间，这种对话可能是一种尖锐的对抗，体现了社会各个阶层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可能通过对话，各阶层在某一个议题上达成共识。值得肯定的是，底层民意可以通过辩论自由表达，上层有机会倾听民意，这也会为地方政府的决策施加影响。这种以辩论的形式进行的思想交流和社会各阶层互动交往，在地方政治体制的设计中是无法实现的，而在顿河图书馆这个公共领域中被生产出来。

 

2、知识分子俱乐部

 

在顿河图书馆，活跃着一类市民自我组织的群体，这些群体甚至不能称之为“组织”，只是有共同兴趣爱好、价值观的人的定期聚会。这类自组织的主体多为知识分子群体，包括诗人、作家、音乐家、画家和演员等，顿河图书馆成为他们创作、表演、展示的舞台。还有一些知识分子（主要是高校教师、科研机构研究人员、在校大学生等）在顿河图书馆举办读书会、沙龙等形式的聚会，共同研讨感兴趣的话题。这些聚会虽自称是“俱乐部”，但他们都是非常松散、自由的草根组织，是知识分子交流思想、砥砺进步的组织。其中较有影响力的组织有“知识分子读书俱乐部”、读书会“荒山之金”，前者是由爱读书的年轻人组织起来的读书俱乐部；后者是由一群南联邦大学学生发起的跨学科的人文教育交流活动。在顿河图书馆调查期间，我本人也参与了类似的知识分子的自组织——“涅尔谢相茨知识分子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并没有在顿河图书馆备案，但该俱乐部的大部分活动都是在图书馆内进行的，馆方对此并不干涉。

机缘巧合，我有幸见证了这个“俱乐部”的创建过程，并参与了多次活动。在顿河图书馆，我认识了“法律医院”的带队教师马列和弗拉基米尔，他们都是南联邦大学的青年教师，正在筹备一个读书会，邀请我也加入。第一次聚会是在图书馆一层冬园圣母像下的石凳进行。除了马列和弗拉基米尔，参加者还有南联邦大学政治学研究生奥列格和经济学研究生阿尔乔姆。他们四人是在顿河图书馆举办的读书会中认识，都关注理论问题，希望通过研讨多学科的理论，找到彼此借鉴的地方。第一次聚会可以称之为筹备会，大家各抒己见，确立了读书会自由进入和退出的原则，读书会每周举办一次（一般是在周五中午），每周确定一个人为主讲人，讲述自己感兴趣的理论问题，读书会成员轮流做主讲人。筹备会后，马列在“联系”上建了一个群，以便及时沟通安排。马列在“联系”上，我们的读书会被命名为“涅尔谢相茨知识分子俱乐部”。В.С.涅尔谢相茨（1938-2005）是出生在格鲁吉亚的亚美尼亚人，俄罗斯著名的法哲学家。马列与涅尔谢相茨有着相似的民族身份和专业背景，作为这个“俱乐部”的召集人，马列要让这个俱乐部有了自己的印记。后来，顿河国立技术大学历史学系教师阿列克谢加入进来，俱乐部的专业就更为多元了。

读书会如约进行，在最初几讲中，弗拉基米尔讲了罗马法的起源，阿尔乔姆讲了哈耶克的经济学理论，马列讲了他所关注的法哲学中的自由议题，阿列克谢讲述了罗曼诺夫王朝皇室的历史。我本来旁听的，但他们对中国问题很感兴趣，让我讲了中国的社会组织的状况。每次读书会，主讲人大约讲一个小时，其余时间用以讨论。讨论会非常热烈，他们非常关注理论逻辑是否周延，是否能够对现实有解释力，如何与其他学科理论进行对比和借鉴。由于我的在场，每次讨论都会谈到中俄比较，我就像一面镜子，让他们反观俄罗斯的现实。刚开始，聚会地点在冬园的石凳上。后来，为了方便研讨，转到二楼阅览大厅，用阅览室的桌椅摆成了一个圆桌。通过多次接触，发现他们每个人思想独立、个性鲜明，勇于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在“联系”上的身份颇为有趣，所有人都在政治倾向一栏选择了自由主义；在宗教身份的选择上更是五花八门，亚美尼亚人马列声称自己信奉的宗教是世俗人道主义，奥赛梯人奥列格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正因如此，他们的观点与社会上的主流价值观并不一致，与当代俄罗斯盛行的新保守主义思想格格不入，对现政权的政策也有诸多批评。正是这样一群对社会科学理论有着执念，探索真理的年轻人能够形成学术共同体，而顿河图书馆为这样的学术共同体提供了场所和条件。涅尔谢相茨知识分子俱乐部只为精神生活、思想交流，发起人、参与者没有一丝利益关系，也不会涉及物质条件，连讨论时喝的茶和咖啡都是自备。

访学结束以后，我就再没有参加这个俱乐部的活动。在“联系”上能看到他们又组织了几次读书会，还组团参加了一个学术研讨会。再后来，这个群就销声匿迹了。可能发起人离开了罗斯托夫，也可能是参与者对此不感兴趣。这个知识分子俱乐部活跃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解散、消失了，这其实是社会自组织的常态，个体结社不断地分化、组合。“涅尔谢相茨知识分子俱乐部”是顿河图书馆中不断形成、解散的一个社会组织，多年以后，曾经的参与者可能都会忘记还曾有过这样一个组织。但这一过程其本身是有意义的，正式这样无穷尽的社会自组织在顿河图书馆不断涌现，才能培养起公民积极性表征、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市民社会。在这一点上，顿河图书馆作为公共领域的存在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

 

四、结语

顿河图书馆将自己的使命表述为：培养民众阅读习惯；保持和发展文化、文学传统；让文学遗产发扬光大；激发读者创作精神；培养青年积极的社会情绪；加强图书馆与公民和读者的联系；加强国际联系。简化地理解其使命，有两个指向：文化性与社会性。图书馆作为传承文化、文学传统和遗产的机构，这是图书馆所具有的普遍性意义。而加强与公民和读者的联系、培养积极的社会情绪则是其“社会性”的表现，更具体而言则是本文着力探讨的“公共性”，这是公共图书馆所具有普遍性特点。

无论是作为公共空间还是公共领域的公共图书馆，凸显的都是公共图书馆的空间性。如果增加时间的维度，即在苏联解体以来的社会转型的宏大背景下，更能彰显公共图书馆之于当代俄罗斯社会的意义。在当代，公共图书馆作为城市公共社会交往场所的重要性越发显著。公共空间最根本的意义在于其中所容纳的丰富和多元的城市生活。社会学家扬认为城市公共空间所支撑的、建立在陌生人交往上的容纳差异性的社会生活，这是“差异性的政治”（politics ofdifference）[22]。“差异性政治”符合当代公共图书馆的理念。在苏联时期，苏维埃政权将大众图书馆（массоваябиблиотека）视为共产主义教育和宣传机构，是塑造共同意识形态的工具；而在当代俄罗斯，公共图书馆是国家与社会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公共空间。在俄罗斯，从大众图书馆到公共图书馆，表明面向公众的图书馆功能发生了转化：从塑造共同性到包容差异性。

公共空间是“人们进行功能性或仪式性活动的共同场所，无论是在日常生活或周期性的节日中，它使人们联合成社会”[23]。在顿河图书馆的案例中，公共图书馆便具有社会结合的意义，更确切地说是达致社会团结。无论是作为公共空间还是公共领域，公共图书馆是具有开放性的场所，每个社会成员（市民）都可以参与，这种社会成员共同享用、集体参与的机制有益于塑造社会成员对集体的认同。顿河图书馆的诸多活动也是在刻意塑造这种集体认同，在上文的图书馆使命中便有体现。这种认同有政治共同体意义上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还体现在具有社会共同体意义上的社区、城市认同。在俄罗斯社会转型的当下，社会共同体的构建是新生事物，其深入到市民的日常生活，形成稳定社会秩序之上的社会团结，因此，其更具价值。在顿河图书馆，这种社会团结的表征就是行动主体的多元性。公共图书馆所举办的各类活动，主办方可以是官方、非政府组织，也可以是个人，有的时候是各方合作进行。这有益于公民积极性（гражданскаяактивность）的养成，以及市民社会（гражданскоеобщество）的塑造。

在当代俄罗斯，国家与社会仍处于“强国家弱社会”的格局，普京更是在第三任总统任期以来加强了对社会空间甚至是虚拟空间的管控，以规避政治风险。公共图书馆内的公民政治参与、社会自组织也并非世外桃源，它与整个社会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也必然受到国家的管控。从顿河图书馆内的政治和社会实践来看，领导机构仍是政府文化机构，其活动都是在国家现行法律法规框架内进行的，需要进行审批和监管。在这个意义上说，顿河公共图书馆的案例对于全面理解当代俄罗斯社会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