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人们在美国总统选举、欧洲议会选举、欧洲各国议会或领导人选举中目睹了民粹主义的持续存在,见证了民粹主义以各种形式深嵌于选举之中。在欧美社会,选举是政治生活的中心,对欧美民粹主义兴衰演进的观察,离不开选举政治的制度环境。在多党竞争的激烈选举中,民粹主义获得了影响政治秩序和政治行动的重要舞台,而一些特立独行的政党及其候选人借助民粹主义的动员策略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利益。这一波民粹主义浪潮还将持续多久,未来能否及如何摆脱民粹主义的影响,是当前困扰欧美社会的一个重要问题,而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或许要回到民粹主义与选举政治的内在关系上。
作为一种政党竞争策略的民粹主义
多党竞争的选举政治是孕育欧美民粹主义并使之成为有效动员策略的制度根源。在西方政治实践中,选举实际上是一种处理政党与选民关系的权力政治,即如何赢得更多选票从而在权力竞争中胜出的政治。一般情况下,民粹主义先是经由某种社会思潮或运动的酝酿与蓄能,进而由政治精英从中发掘并提取可资利用的大众激情,将其引入选举过程,作为政党竞争的政治策略。
在西方选举体制下,争取选民支持是政党生存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因此,某种程度的民粹主义是政党政治的常态。选举对于欧美政党来说,无异于一种达尔文主义式的生存竞争,每个政党都需要为实现政治目标争取足够的民意支持,哪种策略手段最有利于争取选民,就最容易受到政党的青睐。民粹主义对于选举的意义在于,其关于“纯洁人民VS腐败精英”的简单化思维有着惊人的动员力量,尤其是对于边缘、新生或极端的体制外政党,民粹主义如同一种为其量身定制的竞选武器。21世纪以来,欧洲民粹主义政党群体性崛起,原因正是它们最大限度地迎合了感受到尊严受损和不公待遇的普通民众,争取了从主流政党那里流失或被忽视的大批选民。
欧美民粹主义的选举动员通常会诉诸议题政治。可用于民粹主义动员的议题非常多元,主要包括两大类。一是经济社会议题,经济不平等的加剧使得经济议题和分配正义议题占据竞选话语的核心位置;二是文化认同议题,价值变迁使得许多后物质主义议题,如移民与身份问题、气候与环保问题等空前突出。相比那些占据资源优势的主流政党,立场激进或者边缘弱小的政党更能敏感地捕捉到某种冲突性议题的动员意义,如反紧缩、反欧元、反移民等,从而发动激进或极端的单一议题政治。在选举中率先回应普通民众的经济或身份焦虑并声称维护其利益的,常常是一些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的激进左翼或极端右翼政党。
因此,政党竞争的需要决定了欧美民粹主义在策略或工具层面上的意义。尽管民粹主义也被解释为一种人民至上论的意识形态,能够使政治生活的内容和基调发生结构性变化。但是,在选举政治中,民粹主义政党的独特之处不在于它们宣称自己如何真诚地信仰中下层民众,而在于它们如何利用特定选民群体为之焦虑的议题,渲染甚至扩大议题的危机性,进而以一种高度情绪化、高度政治化的方式来对抗主流政党的政治精英主义和技术官僚主义。在选举获胜的目标下,欧美民粹主义已成为基于精心预谋的、诉诸民众利益或偏见的政党策略。
作为一种候选人政治风格的民粹主义
在选举政治的架构下,一些政党领袖、政治素人利用民粹主义动员策略形成了不同于传统精英的政治风格,创造了自己的政治机会。事实上,当选举的目标不在于社会经济利益的再分配,而在于政治权力的控制和行使时,作为政治策略的民粹主义便会出现;而当个性化的候选人将自己的竞选活动诉诸汹涌的大众激情、以反建制反精英自我标榜时,作为政治风格的民粹主义便随之形成。
出于吸引和动员选民的需要,欧美选举政治常常具有一种“风格化”或“表演化”的特征。民粹主义因其独特效果而成为候选人与选民对话、扩大民意基础的常用“表演手法”。尤其是对于非主流的政党候选人或者初登选举舞台的政治素人,民粹主义更有着致命的诱惑。为了扩大作为非主流候选人的政治空间,民粹主义候选人通常会更为刻意地打造个人形象,努力塑造一种能够提供新思想、指引新方向的魅力领袖或政治强人形象,即不仅有超凡的个人魅力和个人能力,而且能够捕捉大众情绪和诉求的可能变化,从而迎合并触动这些对现实不满的大众。所谓民粹式政治风格,意味着候选人不需要确定的价值立场,只需要熟谙诱导愤怒、制造对立或煽动激情等大众动员手法,既可以与左翼或右翼的多样化政策相结合,也可以服务于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理念。因此,当民粹主义被理解为一种政治风格时,就可以解释极端或边缘政治人物如何通过特立独行的言行来突破制度与理性的局限,挖掘到自己的政治资源。
当民粹主义成为政党竞争的政治策略、成为候选人刻意塑造的政治风格时,实际上已经脱离了人民至上主义的价值目标,成为一种现实主义者的政治机会主义。全球化衍生的经济与文化危机为非主流的政治活动家们打开了投机之窗,他们利用民众的经济与身份焦虑,提供了激进左翼或极端右翼的危机解决方案,对主流价值观、代议制民主产生了颠覆性影响。就结果而言,或许民粹主义候选人难以真正兑现其极端的选举承诺,但是他们对政治话语、法治秩序和公众信任的影响可能极为深远。
欧美民粹主义的长期存在
在欧美历史上,传统的民粹主义通常表现为间歇性出现的局部和小规模热潮,即英国政治学学者保罗·塔格特所说,民粹主义是间歇性的政治插曲,它不时地迸发出强劲的激进政治变革的潜能,遽然之间,又消退殆尽。不同的是,当代欧美民粹主义浪潮的持续周期远远超过以往。20世纪90年代中期,意大利前总理贝卢斯科尼在创建意大利力量党时最早塑造了右翼民粹主义的雏形。此后30年间,欧美始终面临民粹主义抗议的不断循环和极端右翼政党的持续涌现,尤其是2008—2016年间,民粹主义浪潮达到巅峰。当前,随着特朗普的卷土重来和法国国民联盟、德国选择党、荷兰自由党等极右翼民粹政党在选举中不断获胜,民粹主义并没有任何停歇或者消散的迹象。学术界从代议制民主出现代表性危机、经济不平等造成社会危机、移民和难民问题造成身份危机等方面,找到了民粹主义复兴和右翼化的根源,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解释此轮民粹主义周期何以如此之长。
此轮欧美民粹主义浪潮之所以持续时间更长,与制度性的选举政治和价值性的右翼化转向有直接关系。一方面,民粹主义前所未有地融入选举政治,获得了长期稳定的制度环境。哪里有争夺民意的选举政治,哪里就有民粹主义的策略运用。在欧洲,选举竞争的需要可以解释所谓主流政党民粹化、民粹政党主流化的现象;在美国,特朗普也是在总统竞选中掀起了右翼民粹主义高潮。另一方面,由于与民族主义的合流,民粹主义出现右翼化转向。不同于传统右翼运动,当前的欧美右翼民粹主义日益贴近中下层主流群体尤其是劳工阶层,其极端民族主义主张在民族国家遭受全球化冲击的当下,得到了更持久牢固的国内支持。近年来,一些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开始将崇尚本土至上的族群民族主义和关注平等分配的民主社会主义混合到了竞选纲领中,发展出既可以进行阶级动员又可以进行族群动员的新议题,不断拓宽社会基础。
从美国人民党的初代民粹主义兴起之时,选举政治就为民粹主义提供了萌芽生长的土壤。而经过近150年的历史演进,民粹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策略和政治风格早已成为欧美政治生活的一部分,不仅为极端主义政党及其候选人提供了有效的政治工具,也对主流政党的政治理念与竞争策略产生了影响。受到选举周期和特定议题的影响,未来的欧美民粹主义将呈现时急时缓但始终存在的基本态势。只要有选举竞争的需要,民粹主义就不可能消失。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