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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危机一年:回顾、反思与展望
梁强 来源:中国俄欧亚研究网 2015年01月12日

  【内容提要】乌克兰危机历经政权变更、领土丢失、内战三阶段的急剧演进后,出现触底反弹迹象,并呈现出僵持中的稳定的新态势,危机逐步进入停火重建的新阶段。危机中体现出的两大根源性问题:转型进程中的现代国家治理和不确定秩序下的大国权势争斗,具有持久性和普遍性,值得深入反思。危机已引发克里米亚脱乌入俄、乌克兰签署欧盟联系国协定并加快向西方靠拢、俄罗斯深度介入乌克兰内战、俄美围绕乌克兰展开国际对抗四个主要国际政治后果。经历多种形式的反复博弈后,各当事方在危机中的目标日趋明晰,危机未来以非军事方式化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关键词】乌克兰危机;现代国家治理;大国权势斗争;

  【作者简介】梁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所乌克兰室助理研究员。

   

引言

  2013年11月亚努科维奇拒签欧盟联系国协定引发乌克兰危机,迄今已一年有余。这一年多来局势的演进令人眼花缭乱,历经政权变更、领土丢失、内战和停火重建四个阶段,成为苏联解体后独联体最为严重的地区冲突和国家生存考验。危机涉及国际关系中的许多重要问题,引发学术界普遍关注。以“crisis in Ukraine”为摘要关键词在“JSTOR”和“Taylor & Francis”两大西文数据库查询,2014年发表在学术期刊和政论杂志的文章近两百篇;以“Кризис в Украине”为题名关键词在“Eastview”(俄罗斯大全)数据库查询,俄语学者2014年在学术期刊发表的论文约三十篇,评论文章高达数百篇;以“乌克兰危机”为题名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查询,2014年发表在各类期刊上的文章也超过两百篇,核心期刊超过50篇。《外交》(Foreign Affairs)、《生存》(Survival)、《全球政治中的俄罗斯》(Россия в глобальной политике))、《俄罗斯研究》、《欧洲研究》等期刊还出版专刊或专辑。[1]乌克兰危机已然成为国际问题研究的新热点。

  各国学者从各自的角度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但对于危机的背景、原因和本质众说纷纭,未得出一致结论;对危机不断升级、愈演愈烈的症结也未做出清楚回答。其次,这一年来,危机一直处于剧烈的演进中,而上述文章的写作时间多集中于克里米亚脱乌入俄后这一时段,对其后局势的发展涉及很少,对危机的前景则鲜有专门论述。早期一些纯学术化的分析——比如有学者在比较南奥塞梯和乌克兰东部地区的分离情况后,得出了东部地区的分离风险可能得到政府有效控制的结论——现在来看并不符合危机的实际演进。[2]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现有研究对问题本身的“感知”程度还不够深,对乌克兰这样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欧洲大国长期重视不够,缺乏基础研究,对危机的突然发生和剧烈演变,认识、判断、把握不准。

  2014年9月明斯克停火协议以及乌克兰新政权完成合法构建后,危机出现了触底反弹的迹象,局势的发展不像之前那样剧烈,而是呈现出僵持中的稳定的新态势。2015年初俄罗斯、德国、法国、乌克兰四方达成新版明斯克协议,为危机的化解指明了方向。更重要的是,危机一年后各方在危机中的目标已趋于明晰,当初争议激烈的论断现在有了更多的事实予以印证,之前未能预料的后果现在也是昭然若揭。在这一新背景下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乌克兰危机及其衍生出的各种问题,相信会有新的发现和观点。表面上,引发危机的乌克兰加入欧盟问题已得到解决,但危机的根源性问题仍然存在。危机也远未结束,值得继续深入研究下去。

一、回顾:危机的演进

  亚努科维奇拒签与欧盟的联系国协定引发了乌克兰危机,但事后来看, 这只是危机的导火索,而非一项足以影响国家命运的重大战略性抉择。首先, 加入欧盟早就是乌克兰既定的国家战略,也是亚努科维奇任内一直倡导的, 不会受一时一事的影响。其次,亚努科维奇只是暂停签署而非彻底拒签,因此这一决定算不上是一项政策性的决定,充其量只是一种战术性的安排。最后,亚努科维奇的决定很快就被“矫正”,6个月后乌克兰新政府就署了联系国协定。一项政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复,说明其绝非宏大的国家战略,而更像是不同利益集团间的政治斗争。危机之所以不断升级并呈现出日益恶化的趋势,有着复杂深刻的历史社会心理背景。从危机本身的演进来看,前三个阶段都有非常明显的重大节点,当事方如果能保持冷静并基于理性采取明智做法,并非没有更好解决方式。但在危机这一特殊情形下,都采取了偏向于强硬的立场;再加上危机进程中的讨价还价往往要落后于事态本身的演进。最终,危机本身的规律压制住了各方理性思考判断,结果一错再错,使得危机不断升级,局势日益滑向最危险境地。

  第一阶段是以“欧洲买单”( EuroMaidan)为标志的基辅街头抗议和乌克兰政权的突变。亚努科维奇拒签联系国协定的决定虽然遭到大规模抗议, 但支持者同样众多。“欧洲麦当”一个月后的民调中,39%的人认为欧盟联系国协定中提出的条件是乌克兰决不能接受的,30%的人认为是有利的;48% 的人认为亚努科维奇这样做是有基础的,反对的人只有35%;反对和支持欧洲麦当行动的则人数相当,分别为45%和49%。[3]作为合法民选总统,亚努科维奇如果能顶住压力坚决履行自己的权力和职责,完全有能力压制住极端势力,确保国家基本政治秩序。2月20日基辅街头出现流血事件,国际力量公开介入,内外压力下亚努科维奇选择了妥协。在法国、德国、波兰三国外长居中调停、俄罗斯特使参与见证下,21日与反对派达成协议。主要内容是: 重建2004-2010年9月的宪法;不晚于2014年12月举行总统大选;在欧盟委员会的参与下对之前的暴力行为展开联合调查;否决此前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的命令;大赦2月17日之后逮捕的所有抗议者;制定新的选举法、组建新的中选委;收缴非法持有的武器;街头抗议者交出占领的公共建筑。[4]至此, 危机的解决已经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方案。但激进势力在国际力量介入后不依不饶,宣布亚努科维奇必须在2月22日10时前辞职,否则就会有军事政变发生;警方也从包括总统府在内的政府建筑撤出,大批议员宣布退出执政党, 组成新的党派联盟;原来的抗议活动彻底演变为一场夺权的政治图谋。22 日亚努科维奇以“自己和亲人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为由离开基辅,之后逃亡俄罗斯。这一仓惶不负责任的举动不仅让他本人大权旁落,也造成了国家事实上的政治真空,打开了内乱的潘多拉魔盒。

  第二阶段是克里米亚公投独立并加入俄罗斯,这是危机真正的转折点, 乌克兰内部的政治斗争从此上升为战略性质的大国对抗。1783年俄国占领克里米亚并建立了塞瓦斯托波尔港,19世纪中叶俄国在此与英法军队多次激战,直到1917年沙俄解体克里米亚一直都是其属地。苏联建立后,克里米亚一开始也加入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1954年2月19日赫鲁晓夫一纸命令将其划归乌克兰,造成了今天的历史遗留问题。1991年2月12日当地居民公决后成为乌克兰下辖的自治共和国。1991年12月乌克兰独立的公投中,克里米亚只有54%的人支持,远远低于乌全国92%的支持率。[5]之后克里米亚两次举行公投宣布独立并要求加入俄罗斯,莫斯科出于俄乌关系的大局予以婉拒,乌中央政权也与克里米亚签署了分权法案,后者成为乌境内拥有独特地位的政治实体。从民族构成基础来看,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得到当地大多数人口的普遍支持是事实。根据1989年的人口统计,当地排名前四的族群分别为俄罗斯人(65.6%),乌克兰人(26.7%),鞑靼人(2.4%),白俄罗斯人(2.1%)。2001年四大族群的排名依旧,占比有少许变化:俄罗斯人(58.5%),乌克兰人(24.4%),鞑靼人(12.6%),白俄罗斯人(1.5%)。[6]此次克里米亚公投官方结果,83.1%的投票人口中96.77%的人支持加入俄,与当地的族群结构基本符合。

  黑海舰队的归属涉及俄乌对苏联遗产的划分。历经五年多的艰难谈判, 双方终于在1997年5月28日签署三项具体协议,俄获得黑海舰队的81.7%和塞瓦斯托波尔港的使用权,但只能以从乌克兰租借的形式,且租期只有20年, 到2017年。乌获得了俄对塞瓦斯托波尔港是乌克兰领土的事实承认。1997 年5月31日两国总统签署《乌俄友好、合作、伙伴条约》,黑海舰队协议被纳入上述条约。但上述文件中都未涉及租约到期后如何处置的问题,因此黑海舰队问题仍然蕴含着巨大的冲突潜能。说白了,乌克兰的对俄政策直接决定了此协议的有效性。2003年乌克兰最高拉达批准了库奇马总统递交的《乌克兰国家安全基本原则法》,明确提出了加入北约的任务。2008年俄格战争时, 乌向格鲁吉亚提供了直接军事援助,乌政府还宣布黑海舰队的所有调动都须事先与乌军方协商。尤先科声称,1997年黑海舰队协议是两国总理而非总统签署,违反了乌克兰宪法,乌方有权取消或撤回。俄方迅速回应称,废除该协议的结果就是俄恢复对塞瓦斯托波尔港的法律管辖权。[7]2009年亚努科维奇上台后,乌俄关系获得改善。2010年双方签署协议,同意将俄对塞瓦斯托波尔港的租期延长至2042年。这一决定在乌国内遭到很大质疑,乌克兰反对派领导人亚采纽克公开宣称此协定是“反宪法、反国家、反乌克兰”的,要求俄海军离开克里米亚。[8]俄乌在刻赤海峡和亚速海的划分上也有争议,双方直到2003年才签署合作使用条约。条约明确指出,上述地区“历史上就是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内水”,民用船只和两国军舰可自由通行,第三国军舰通行需得到其中一方的邀请或允许,且必须与另一方协商。[9]尤先科上台后, 要求将该地区由内水变更为公海,重新划分刻赤海峡,陆地部分归乌克兰, 海洋部分归俄罗斯。这样北约的军舰就可在乌克兰的邀请下进入上述地区而无需获得俄的同意。双方就此展开新一轮的划界谈判,但始终没有结果。[10]

  基于上述背景,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作为结果是有其“历史经纬”的; 普京在克里米亚动用军队维护重要设施和俄族人口虽充满争议,也自有其法理和逻辑依据。[11]鉴于国际法的宽泛性和冷战后的国际实践,克里米亚的公投也很难辨清孰是孰非。但俄罗斯作出接纳克里米亚的决定后,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质的改变。俄罗斯虽然得到了一大块领土和人口,战术上的好处显而易见:亚速海成了俄国的内湖,俄国的海岸线向西扩张了几百海里,控制了黑海的核心区克里米亚半岛,与其他黑海国家的距离大大缩短[12],对抗衡美国在保加利亚贝兹梅尔(bezmer)和在罗马尼亚米哈伊尔-科加尔尼西努(mikhail kogalniceanu)的空军基地作用重大。但从战略上看,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约后黑海海峡已处于西方控制之下,俄南进经过海峡进入世界大洋的历史追求失败。黑海舰队对俄更多是一种地区性的军事部署,并无实质性的战略意义。经济上,根据俄国经济界的初步评估,克里米亚并入俄国后的头五年,俄中央政府每年至少需要拨款50亿美元来确保其基本财政支出,而租借塞瓦斯托波尔港每年仅需支付一亿美元。[13]欧洲的经济专家仔细分析了西方对俄制裁的影响后认为,因为吞并克里米亚,仅2014年俄罗斯就要遭受4400亿美元的损失。[14]未来俄国在克里米亚社会维稳、基础设施建设、民生改善方面还将投入更多。外交上,到目前为止没有一国承认克里米亚脱乌入俄,基于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的国际承认现状,未来俄罗斯在该问题上也很难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除非有一种恰当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克里米亚将是俄乌关系和俄罗斯外交中的一个死结。政治上,俄罗斯不仅遭遇孤立和制裁,索契冬奥会中树立的国际形象也遭到损害,普京国内支持率虽高升, 在西方却被当成失信的代名词。

  国家是天然的权力行为体,国际政治中赢取胜利本身是无需置疑的。问题在于赢得胜利的方式,即是否是体面的、干净的、代价很小的、令人信服的胜利。只有这样的胜利,才能最大化地确保胜利是持久的。同样,从大战略的角度讲,一项成功的政策最重要的并非达成目的,而是要看其实施后的效果及成就的可持续性。比如,即便克里米亚公投独立入俄已成事实,但这个问题能否在乌克兰建立有效政权后谈判解决,从而增加入俄的国际合法性;或者是对乌作出经济补偿,领土交换等。如果那样,危机或许就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第三阶段是乌克兰当局对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州分裂力量实施军事行动。4月17日美、欧、俄、乌四方日内瓦协议为危机的化解开启了机会之窗, 各方达成以下共识:确定由欧安组织特别监察团作为调节乌克兰内部冲突的主要力量;消除东部和整个乌克兰的紧张局势;立即就宪法改革开展广泛的全国性对话;强调经济和财政稳定对乌的重要性;准备讨论天然气供应、过境、价格问题。[15]但基辅临时政权在民族主义和仇俄情绪的裹挟下作出了武力解决内部冲突的决定。4月25日乌临时政权宣布开始对东部的“反恐行动”, 这使乌克兰进入了一场真正的灾难,也使危机失控的风险大大增加。波罗申科5月当选总统解决了乌克兰的政治真空问题,但新政权的基石并不牢固。一般来讲,政权的合法性主要通过三种手段获得。一是民主的手段。也就是在法律框架内完成权力交接,这一点已经做到。二是政权的功能性手段。政府要确保所代表地域内的主权领土完整、政治稳定和经济增长。三是民族主义的手段。依靠民族主义广泛的认同感,形成内部强大的凝聚力。在这两方面新政权都可以用失败来形容。为了尽快巩固自己的合法性,波罗申科政权扩大了对东部的军事行动,俄罗斯被迫深度介入。[16]乌克兰也陷入了一场真正的内战,最终造成了数千人伤亡、近百万难民流离失所的恶果,可以说是近十年来欧洲最大的人道灾难。这是远比基辅2月的流血冲突更难弥合的伤口。

  第四阶段是明斯克停火协议以及乌克兰合法政权的重建。危机一旦演变成乌俄两国间的战争,那么,改变的将不仅是乌克兰的命运,甚至是整个欧洲的命运。正是意识到危机即将陷入最后的绝境,俄、乌、欧盟三个当事方终于采取共同的刹车举措。8月26日俄乌两国总统在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正式会晤,波罗申科宣布“永久停火”,普京也发出以停火为核心的解决危机的七点建议。这是去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两国领导人首次步调一致的行动。9月5日在俄欧的共同调停下,乌克兰交战双方达成停火协议并开始交换战俘,乌克兰议会则通过给予东部两州地方自治的“特殊地位法”。9月12日俄乌欧三方经济代表达成协议,将乌欧自贸区协定的实施推迟至2015年底,以尽可能地缓解协定对俄罗斯的影响。10月21日俄乌欧三国能源代表达成天然气供应过渡协议,确保了乌克兰顺利度过冬季。明斯克协议签署后乌交战双方仍有激烈交火,造成数百人伤亡,不排除2015年春季战火再起的可能。2015年2月11日俄、乌、法、德四国领导人在明斯克举行“诺曼四方”(Norman four)会谈,12日签署新版明斯克协议,主要内容是:从2015年2月15日起立即、全面停火;等距离撤出所有重型武器并建立宽度为50-140公里的缓冲区(乌政府军从实际控制线后撤,乌东部分裂势力从2014年9月19日签署的明斯克协议备忘录中规定的控制线后撤);在协议签署30日之内乌政府向议会提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州部分地区(即顿巴斯地区)自治地位的法案; 2015年底前举行上述地区的地方选举;选举后乌政府恢复对冲突地区所有边界的完全管控;在欧安组织的监督下从乌领土撤出所有外国军队、军事装备和雇佣军,收缴所有非法团体的武装;乌中央政府对顿巴斯地区提供经济财政援助。[17]协议是在新的战局和力量对比下签署的,实际上是将2014年9月签署的明斯克协定推倒重来,对俄罗斯和乌东部分裂势力更为有利。[18]2014 年5月和10月的总统议会大选后,乌克兰完成了政权的重新构建,解决了亚努科维奇出逃后乌克兰中央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不管新政权政治导向如何, 必然是危机化解不可或缺的一方,国际社会斡旋、调节和援助也有了合理合法的对象。俄、美、法、德、哈、白等国领导人都已经与乌克兰新领导人展开正式交往,未来任何国家与乌克兰关系的重建都绕不开这个新政权。上述成果对稳定乌克兰的局势意义重大,各方表现出的妥协意愿和灵活举措也对危机未来的化解有积极作用。危机能否触底反弹并由此进入政治解决的新时期尚不可知,但局势的发展显然不像之前那样剧烈,而是呈现出僵持中的稳定的新态势,这给危机的化解带来了曙光。

二、转型过程中的现代国家治理

  苏联解体后,新独立的国家进入一场转型的大变动。从社会变革的角度, 这意味着从一种社会制度向另一种社会制度的演变;从民族国家形成的角度讲,则意味着从一个国家内的行政区域向独立国家的转变。尽管时间已过去了20多年,但除了波罗的海三国外,多数国家的转型远未结束,基本的国家治理问题仍未获得解决。乌克兰危机如果放在历史的长镜头下,其实就是转型过程中遇到的国家治理问题在乌克兰的集中爆发。

  苏联解体后,新独立国家毫无例外都陷入到经济灾难中。许多国家的GDP下滑超过10%,甚至达到20-30%,乌克兰GDP降幅一度超过解体时的两倍。根据独联体统计委员会(Статкомитет СНГ)的报告,2000年独联体国家的工业生产水平还不到1991年的60%,农业生产水平是1991年的68%。经济危机还导致各国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2000年各国贫穷人口接近40%,肉类和食品消费较1991年下降超过20%,乌克兰甚至达到50%。2006年,独联体国家整体GDP首次超过1991年。但这种增长并不均衡,大幅增长的国家主要靠能源价格上涨拉动,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乌克兰等国GDP仍未达到1991 年的水平。到2011年独联体国家整体GDP比1991年只增长了15%,年均增长率不到1%,乌克兰的经济情况是整个独联体中最差的。[19]在住房、教育、医疗等基础公共服务上,大多数国家仍未恢复到苏联水平。解体对各国经济的深度冲击,可能要好几个二十年才能消化。新独立国家的国际认同和身份建构也远未完成。各国广泛参与和建立各种一体化机制,希望通过多种多样的尝试寻找到自己在国际舞台上的归属感,但成效甚微,上述机制却成为域外力量对新独立国家争夺的平台。部分国家仍然没有被世界经济体系完全接纳,世贸组织成员国的资格就是明证[20]。依附在国民、文化上的旧情感记忆也始终困扰着各国国内的身份认同。举一个简单例子,除俄白两国外,各国都在推行“去俄语化”,但俄语仍被视为是“主流语言”,在城市和商界得到广泛使用,完全使用母语只有在农村和年轻打工者群体中才可见到。苏联解体后遗留的俄裔俄语人口将近2000万,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旦所在国政经动荡或者与俄关系严重交恶,就会面临和乌克兰一样的困境。新独立主权国家的身份还促进了各国在领土资源矛盾上的民族主义立场。这些矛盾在苏联时期被强力中央政权压制,苏联解体后大范围爆发。如塔吉克斯坦内战、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在纳—卡地区的冲突,中亚国家的水资源和电力矛盾, 里海国家的大陆架划分争端,以及俄乌在克里米亚等地区的领土争端。

  苏联解体后的转型失败培育了乌克兰危机的土壤,2004年则种下危机的种子。“橙色革命”前乌克兰的GDP年均增速达到8%,平均失业率只有3.8%, 库奇马牢牢把控国内政局,在加入北约欧盟、黑海舰队、克里米亚等敏感议题上处置得当。“橙色革命”成为乌克兰发展道路上的分水岭,之后的十年不仅是混乱、迷惘、停滞的十年,在某些领域甚至是倒退的十年。[21]

  一是政治上失去了规范。从政体上看,究竟是以总统议会制还是以议会总统制为基本的政治运作模式,始终缺乏明确共识。这也是乌克兰宪法改革的主要矛盾:2004年“橙色革命”后通过的宪法规定为议会制,2010年又改为总统制,2014年亚努科维奇与反对派达成的2月协议决定立即恢复2004年议会制宪法。十年之后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其次,领导人的政治品行和威望饱受质疑。“橙色革命”后上台的领导人都是从选票政治出发,希望尽可能快地“兑现”手中权力,而不是推行一项中长期的发展战略。他们缺乏政治家应有的政治信仰,更遑论政治领袖的凝聚力和掌控力。最后,政党组织的涣散。“橙色革命”后大众政治的勃发大大降低了普通民众参与政治的门槛, 也为利益集团控制国家提供了新的渠道。为了快速实现进入议会的目标,政党沦为金钱和选票之间的桥梁,甚至成为寡头的直接代言人。国内不仅缺乏能以民族国家利益为目标的统一的国家性政党,也缺乏必要的组织结构和纲领理念,一旦本党领导人失势,立刻脱党甚至转党。2010年尤先科竞选失败及这次亚努科维奇逃离后议员大规模政治跳槽就是例证。

  二是经济上失去了发展。由于内斗不断,橙色政权在应对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上无所作为。2009年GDP下滑达到创纪录的15%,成为独联体受冲击最为严重的国家。亚努科维奇上台后乌克兰的经济仍然处于危险境地:GDP 增幅基本为零,通货膨胀率连续几年达到13%,失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作为曾经的前苏联第二大经济体,乌克兰现在的经济实力和生活水平不仅远远落后于之前排名第三的哈萨克斯坦,更与自己的东欧邻国波兰形成了天壤之别。2004年波兰加入欧盟时GDP与乌克兰持平,2014年则是乌克兰的六倍, 人均国民收入已经是乌克兰的五倍。[22]这种巨大的反差通过前往欧盟打工的乌克兰人传导到国内,加剧了普通人的失望和不满。

  三是外交上失去了平衡。尤先科不切实际地提出乌克兰加速加入北约和欧盟的计划,在天然气过境、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问题上与俄交恶,导致乌政治危机不断。亚努科维奇上台后签署了《对内对外政策原则法》,从法律上确定了乌克兰的不结盟地位。在欧盟关心的领域(推进乌克兰—欧盟联系国协定签署,进行互免签证制度谈判,加快建立乌克兰—欧盟自由贸易区) 以及俄罗斯关心的议题(乌克兰承诺不加人北约,保证俄语的官方地位,延长俄罗斯黑海舰队驻乌克兰基地的租期)上都作出了明智的决定。但亚努科维奇竭力推进的“平衡外交”却因为其能力的限制而无法维持。乌克兰一直排斥与俄罗斯的一体化,2005年主动从俄白哈乌四国统一经济空间退出。2013年5月31日,乌主动与欧亚经济委员会签署深化双方相互关系的备忘录, 成为关税同盟事实上的观察员。作出如此重大的让步,目的就是换取乌克兰向欧盟靠拢的一小步,签署联系国协定。亚努科维奇在俄欧之间施展平衡术以实现本国利益最大化,作为标准外交战术无可厚非,但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政治能力,也严重低估了普京的反应,结果酿成个人和国家的悲剧。

  四是人民失去了信任。政府官员的腐败程度前所未有,执法部门毫无公平正义可言,使乌克兰民众对执政党和政府的失望达到了顶点,也失去了对政治人物的信任。乌克兰最大的矛盾已经不是政党、乃至地区利益集团之间的政见对立,而是社会性的深刻政治分裂,是民众和国家机器(政权)之间的矛盾,是人民与寡头、精英之间的政治对立,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演化为中央政权的真空和失控。正因为如此,危机伊始的街头运动不再是之前橙蓝派系斗争的反复,而成为一场反对“失败政治”的人民运动。危机表明乌克兰内部的矛盾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不能有效控制的斗争已经从政治集团内部外溢为人民之间的冲突,最终以内战或分裂的形式体现出来。

  哈萨克斯坦与乌克兰同为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苏联解体后都开启了本国历史上的独立并且全方面制度转型的道路,也都处于大国势力的夹缝地带。但独立20多年后,两国的命运却是天壤之别。哈国政治稳定,经济高速发展, 人均GDP超过1.3万美元,国际影响力不断提升,成为有世界影响的国家; 乌国则陷入政治动荡、经济崩溃、领土丢失、国家分裂和内战的困境,人均GDP还停留在苏联解体时的不足4000美元。哈萨克斯坦的成功不仅提供了一个比较政治学上的典型案例,也为从正反两个角度反思转型进程中的现代国家治理提供了参照。

  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哈萨克斯坦展开举国讨论,学者、媒体、社会活动家和普通人纷纷参与。主流观点认为,危机的主因是乌内部失控,表现为两点:一是乌克兰的国家治理出现重大问题,二是选择倒向西方犯下了战略性错误。至于语言问题只是导火索,并非必然原因。比如俄哈两种语言在哈国内就长期共存,哈公民中仍有23.6%的人不会讲哈语,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彻底融入哈政治和社会生活。因为哈官方的政策就是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让他们感觉到舒服,避免该问题成为中亚国家与俄关系中的引爆点。

  乌克兰危机后,一些西方分析家认为,中亚国家未来很可能继摩尔多瓦、格鲁吉亚、乌克兰之后出现同样的国家分裂和体制性危机。对此,俄罗斯学者丹科夫(А.Данков)指出,虽然乌克兰与中亚国家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并不能据此就简单地推导出危机必然会在中亚,特别是在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这样的大国重演的结论。乌克兰危机的根本原因是其执政党和执政集团在国家治理中的无能和无效,而这一点在哈乌(兹别克斯坦)两国恰恰是没有的。[23]两国领导人自80年代中期以来就独揽大权,在本国拥有绝对权威,多年的政治经验和威望使他们牢牢控制着政权。至少他们还在世的时候,两国不会出现实质性的挑战者,两国政局的可控与稳定是可以预期的。哈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阿基姆别科夫(С. Акимбеков)则从经济发展模式的角度比较了哈乌两国的不同。乌克兰工业基础强,经济实力雄厚,采取了和俄罗斯一样的激进转型,把本国发展的希望全部寄托于西方。但受苏联计划经济分工的影响,乌国内产业严重依赖俄,结果造成国家发展进程中政治和经济的脱节甚至对立,这是乌内部最主要的矛盾也是最基本的国情。哈经济底子薄,竞争力差,独立后选择了近西方但非完全照搬西方的发展模式,保留了苏联时代的国家管理方法,对国民经济施行计划控制,确保本国能源独立、技术独立,实现了可持续性发展。[24]还有学者比较了乌克兰与中亚国家外交政策的不同。虽然两者在独立后都奉行“多元平衡”外交,但乌克兰的平衡外交彻底失败,引发一连串恶果。中亚国家的平衡外交形式多样:哈萨克斯坦是既亲俄又亲西方;土库曼斯坦是中立国家,既不亲俄也不亲西方; 乌兹别克斯坦一会儿亲俄一会儿亲西方,呈现钟摆式的平衡外交;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则是机会主义的平衡外交,在某些问题上亲俄,而在另一些问题上亲西方,就看谁给的好处更多。总体来说,中亚国家的平衡外交还是比较成功的,都有俄美两大强国的驻军,与欧亚联盟、北约、欧盟的一体化也是齐头并进,这在全世界都少有。究其根本,在于中亚各国的平衡外交始终牢记一点,那就是无论如何首先都要与自己的邻国、也就是俄罗斯搞好关系。[25]

  值得一提的是,哈国内在反思乌克兰危机时明确提出,是极端民族主义者而非“欧洲买单”的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者毁掉了亚努科维奇体制和整个乌克兰。这说明哈政治精英对自己未来面对的主要威胁和执政风险有清醒的认识。民族主义的强大推动力使得现代技术条件下的街头革命已经不只是推翻一个政权那么简单,而会引发国内骚乱、内战、乃至国家分裂和崩溃的极为严重后果。对独立仅仅二十多年的哈萨克斯坦来说,这无疑是将来要面对的最大挑战。纳扎尔巴耶夫总统在哈萨克斯坦人民大会第21次全会上强调, 民族种族关系绝不应成为政治斗争的土壤。“决不允许任何政治集团卑鄙地利用此作为夺取权力的工具。这对国家、民族、每一个人都是极其危险的。所有人都应该明白,沙文主义或者民族主义与新法西斯主义只有一线之隔, 很容易跨越”[26]。与乌克兰不同,哈萨克斯坦还面临严重的宗教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挑战。乌克兰危机后哈加大了对非政府组织,特别是与政治、人权相关的组织的限制,在网络、社会活动、媒体、人口和资金流动、访学留学等领域出台了更为严格的举措。对此不能简单理解为是对颜色革命的预防和抵制,而是执政集团为确保自己的执政理念在本国成为唯一和至高无上意识形态的国家战略的组成部分。不管是西方、伊斯兰还是斯拉夫,无论左翼右翼,激进保守,只要与国家意识形态相悖,就一定要予以最严厉的惩戒和打压。独立二十多年,哈不受任何炫目的政治口号和思潮的影响,不惧外在的压力和影响,无论政治、经济、外交都坚持适合本国国情和特点的模式, 始终从本国实际出发来解决转型进程中遇到的现代国家治理的问题,这是其成功的根本。反之,则是乌克兰失败的根本。

三、不确定国际秩序下的大国权势斗争

  苏联解体后的转型是独联体各国面对的普遍问题,成功实现者少之又少。像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也都出现过内战和频繁的政权非正常更迭, 但像乌克兰这样引发国际性危机的极为罕见,所以问题的本质还在于危机背后的大国权势争夺。

  与20世纪的权势争夺不同,冷战后大国权势争夺的一个基本特点是,这是在尚未确定或者说是不确定的国际秩序下进行的。[27]主要原因是冷战以和平方式结束,没有法律上的战胜国和战败国,因而没有像一战和二战那样, 在战争结束后由战胜国协商决定战后秩序和对战败国的处置。其后果有二:

  一是新的战后世界秩序迟迟未定,各方即便就此商谈过,也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更不用说达成共识。譬如北约东扩,涉及中东欧国家的外交安全走向和欧洲的安全架构,是冷战结束后确立新的世界秩序最为关键的议题。但俄罗斯和西方在此问题上却一直互相“误解”。莫斯科声称,90年代北约承诺过不接受中东欧国家加入北约,后来却食言;西方则宣称从未对此作出过任何正式保证,双方当时讨论的主要议题是统一后的德国是否加入北约, 1997年北约启动东扩时才提出中东欧国家加入的议题。[28]西方还坚持北约和欧盟双东扩,对新成员国的政治、经济和安全都是利大于弊;俄罗斯则认为这意味着这是在没有俄参加的情况下重塑欧洲的安全架构。

  二是之前敌对的双方迅速和解,就像福山所言,国家间权力斗争的历史已经终结,意识形态的表面一致掩盖了权势争夺永恒持久的矛盾。在自由主义一片相互依赖、民主和平论的声音中,势力范围、地缘政治、国家核心利益等传统的现实主义概念被认为是冷战思维,显得很不合时宜,以至于各国领导人羞于谈起。但这种掩盖注定是短暂的,那些根本性的问题迟早都会浮出水面。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对冷战后俄罗斯势力范围的界定,这涉及一个传统大国在国际体系中的地位,是新的世界秩序确立最为重要的议题之一。在这个问题上双方也很快陷入了对立。美国在苏联的核武库和各独立国家的转型两大问题解决后,毫不犹豫地提出了遏制俄罗斯的新战略,其做法与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战胜国对待战败国的做法如出一辙。认为自己是冷战胜利者,可以像战胜国一样单方面决定战后世界秩序的安排和战败国的地位。俄罗斯对此当然不能接受。虽然表面上不承认冷战有胜败,但其内心始终是失败者心态,梦想恢复曾经的大国地位。所以,俄罗斯对这个新秩序是不满的,它一直都是多极化和世界政治经济新秩序最积极的推动者就是明证。作为一个不满现状的国家,当它在有能力、有实力的时候,会尽可能地改变这种现状,实现对自己有利的新秩序,这就造成了对既有秩序的破坏。普京2005年4月25日给联邦院的信中对苏联解体曾作过这样的解读——“这是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现在看来,俄罗斯对冷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的不满不仅溢于言表,而且开始付诸行动。用国际关系理论来解释,俄罗斯是对现状不满的修正主义者,希望恢复曾经拥有的秩序;美国和欧盟是维持现状的既得利益者,希望巩固对其有利的现行秩序。一个是进攻性现实主义,追求实力所能达到的权力最大化,霸权是实现这一国际秩序的主要形态; 一个是防御性现实主义,对权力的追求不多于所拥有的,均势是体现这一国际政治哲学的手段,也是其目标。两者的结构性矛盾不可调和。[29]这是分析俄美欧在乌克兰危机中的目标,进而对危机的前景作出大致预判的基础。

  俄罗斯的目标

  理论上,欧盟联系国协定的签署只是签署国在对外经济一体化上的一种选择,并不意味着其经济合作的战略性转向,更不会自动成为欧盟成员。英国《经济学人》(Economist)国际部主编卢卡斯(Edward Lucas)认为,即便尤先科政权在2008年后继续执政,乌克兰也要经过15-20年才能完成加入欧盟的政治经济准备工作,而且前提是俄罗斯不作出实质性的拦阻。[30]但与2002年波罗的海三国加入欧盟时的口头反对乃至默认相比,普京对乌克兰加入欧盟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极其强硬。[31]之所以有这样大的转变,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欧盟虽然是一个以经济一体化为主的国家组织,但之前绝大多数加入欧盟的国家同时也选择了加入北约,因此这一举措的战略含义不言而喻。俄罗斯真正担心的不是乌克兰在经济上的去俄化,而是政治军事上的脱俄化、反俄化,就像其他加入欧盟后又同时加入北约的国家那样,不仅将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空间挤压至极限,让它承受从未有过的巨大安全风险,而且还给俄罗斯增添了诸多新的政治经济难题。这是俄罗斯绝不能再接受的。2008年俄格冲突时,俄罗斯已经表明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北约欧盟双东扩的决心。因此,乌克兰即便只是签署联系国协定这样的试探性举措,也让莫斯科担心乌克兰与欧盟的联系一旦建立,将成为独联体国家永远脱离俄罗斯主导的地缘空间的开始,其后果对莫斯科将是灾难性的。俄罗斯全力阻止乌克兰加入欧盟,不仅是为自己当初的错误,更是为俄罗斯的未来“买单”。

  其次,俄罗斯坚决抵制乌克兰加入欧盟也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原因。基辅是俄罗斯文明的发源地,在俄国人心目中具有极高的历史和文化神圣性。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斯大林不顾国际道义的巨大谴责,从波兰夺回乌克兰人居住的所有领土并将之慷慨地划给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实现了乌克兰历史上的首次统一。之后苏联历任领导人向乌克兰投入的巨大政治经济资源更是难以计数,也正是在苏联时期乌克兰才成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欧亚联盟虽然率先在中亚取得了进展,但普京的核心追求并非与中亚穆斯林国家的利益交易,而是东斯拉夫三兄弟超国家性质的紧密结合,希望至少达到“盎格鲁— 撒克逊”那样的特殊伙伴关系的水平。布热津斯基的名言“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不再是一个欧亚帝国”被广泛引用,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之后的叙述——“少了乌克兰的俄罗斯仍可争取帝国地位,但所建立的将基本是个亚洲帝国,并且更有可能被卷入与觉醒了的中亚人的冲突而付出沉重代价”。[32]俄罗斯人自己也认为,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变成了莫斯科大公国,俄罗斯就永无出头之日。即便是俄国内的亲西方势力也认为,可以丢掉波罗的海三国, 可以失去中亚外高,但斯拉夫三国决不能分开。所以无论谁主政克里姆林宫, 都不会接受倾注了巨大心血和感情的斯拉夫兄弟转投他人怀抱。欧盟的政治体制、文化、价值观也与普京的治国理念格格不入,后者绝不会允许同种同源的乌克兰被“异族”染指,成为西方文明的“试验田”。

  第三,普京的对外战略与上台之初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普京默许北约第二轮东扩,一个重要原因是维护9·11事件后建立的俄美反恐同盟,进而在能源、加入世贸等问题上获得美国的强力支持。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西方并非可信任的合作伙伴,普京的外交风格也显著地回归俄国的传统。

  危机演进至此,普京在乌克兰的战略意图已非常明显,那就是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一人的得失,利用这次大张旗鼓的斗争实现对18世纪叶卡捷琳娜大帝时代获得的全部乌克兰领土的永久控制。当然,这只意味着一种影响力, 而非实际的政治控制。在具体策略上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完全按照俄罗斯的路线图,以和平的方式根本性地改变乌克兰国体,使乌克兰成为一个联邦制下的中立国家,实现乌克兰内部的和解,同时也使乌克兰回归到俄国的经济和政治轨道。具体方式可以是国际斡旋下与乌克兰新政权的秘密谈判和交易,也可以是包括东部在内的全国性的多种政治派别共同参加的协商。中策是以类似克里米亚的方式分裂乌克兰东部,成立新的主权国家。这对莫斯科来说不失为一种次优选择,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独立已经为这样做打下了坚实的政治基础。这样乌克兰未来无论如何发展,俄罗斯绝不会失去乌克兰, 至少不会失去整个乌克兰。东部不管是政治上还是法律上的分裂,对乌克兰都是巨大的灾难。剩下的乌克兰除了保有首都基辅和国号外,可以说输得一无所有,不但不再是苏联解体后完整的乌克兰国家,将来也很难成为乌克兰历史文化的唯一继承者。下策则是对乌克兰公开的军事介入。内战如果一直持续下去,激进和外部力量将把东部变成极端和恐怖势力的温床,乌克兰也将成为像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一样的欧洲动荡之源。这是俄乌双方和国际社会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势必公开军事介入,莫斯科也将像苏联入侵阿富汗那样付出长期的政治安全风险的巨大代价。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这绝非一个好的选择。

  欧盟的目标

  欧盟是世界先进体制和技术的源泉之一。苏联解体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新独立国家,无不以达到欧盟的市场标准和成为一个欧洲人为自豪,这也是转型国家面对发达国家成熟政经体制时的一种自发追求。欧盟接连两轮东扩后面临诸多问题,未必再有决心和能力接纳新的成员国。2009年公布与乌克兰、白俄罗斯、摩尔多瓦、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等“新东欧六国”的“东方伙伴关系计划”时,欧盟只是希望将此作为带动欧盟与独联体国家开展经济合作和人文交流的窗口,并不想充当东西方地缘政治游戏中的新玩家,俄国对此也反应平淡。2011年9月欧盟华沙峰会上提出“东方伙伴关系计划”,目标是“建立一个民主、繁荣、稳定和相互往来交流不断增加的共同体”,并给出了具体的政治、社会、经济改革标准,伙伴关系国只要达到这些标准就可启动加入欧洲共同市场的进程,从而与欧盟建立起一个共同的经济地带。[33]11月俄白哈三国签署关税同盟协定,普京的欧亚联盟构想迈出了第一步。但这个构想中的欧亚帝国仅有白哈两国远远不够,格鲁吉亚是俄的敌国,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由于纳卡冲突很难同时加入一个共同体, 土库曼斯坦作为坚定的中立国拒绝加入任何一体化机制,乌兹别克斯坦外交极不稳定,就算加入了也可能随时退出,唯一能起到重要作用的就是乌克兰。于是,基辅便成了俄欧经济一体化方案的重要基石和下一步必须争夺的关键棋子。“东方伙伴关系计划”遭到俄罗斯的公开反对和全力阻挠。除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外,其他四国均已退出或暂停了这一计划。2013年5月,乌克兰以事实上的观察员身份加入俄白哈关税同盟,欧盟立即在11月的维尔纽斯峰会上重新向乌克兰、亚美尼亚和摩尔多瓦发出了签署联系国协定的邀请。尽管欧盟深知三国在硬件上并不能满足欧盟的条件,但这对阻断或迟滞其加入关税同盟的进程作用重大。莫斯科也认识到欧盟的计划是鼓励各签署国加速融入欧洲,这与俄提出的依托欧亚联盟建立独联体一体化机制的地缘政治观念严重对立。双方的争夺已成水火之势。除非有一方放弃其经济一体化方案,否则布鲁塞尔不得不与莫斯科在此进行持久的地缘政治争夺。[34]这种争夺不管以何种形式呈现,都很难有妥协的空间,并将对地区局势演进产生深刻的影响。

  欧盟与美国在战略层面利益一致,这从北约东扩和欧盟东扩几乎同步进行就可以看出。欧盟的“东方伙伴关系”与北约的“和平伙伴关系”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中的举措促进了欧盟的团结、欧美的团结。但和美国相比,欧盟对乌政策的意识形态和战略性都较弱。“东方伙伴关系” 本质上是一个经济合作计划,虽然客观上有挤压俄罗斯战略空间的作用,主观上却并无蚕食俄势力范围的动机。欧盟自己也深知,一旦因为乌克兰而陷入与莫斯科持久的地缘政治争夺,将得不偿失。危机后欧盟各国原则上反对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但在具体政策上支持对俄严厉制裁和反对制裁的人数都很多。英国、波罗的海三国、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对俄持激烈批评态度;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希腊等国稍微和缓一些;德国、法国、意大利则积极调解危机并酝酿在乌东部局势缓和后逐步解除制裁。相比于俄美,欧盟在危机中的战略是最模糊的,其立场也是最灵活的,可能在危机的化解中发挥重要甚至关键性的作用。

  美国的目标[35]

  与俄欧在乌克兰的地缘争夺不可避免相比,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则是主动介入危机。美国与乌克兰建交时间不长,地理上相距甚远,缺乏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渊源,经济上也没有深刻的相互依赖。乌克兰独立后,美国的首要目标是无核化,美俄乌三国总统1994年签署销毁乌克兰境内核武器的三方协定后这一目标得以实现。美国在乌克兰的第二个目标是支持乌克兰的独立自主发展。乌克兰越独立,对俄罗斯的依赖就越小,也就潜在地实现了制约和遏制俄罗斯的目的。用美国人自己的话说,乌克兰能成为“一个可以抗衡俄罗斯帝国复苏野心的重要国家”,一个能够遏制俄罗斯“新帝国主义”势力的“桥头堡”。[36]其实施路径有三条:一是坚决维护乌克兰的主权领土完整; 二是推动乌克兰加入美国主导的大西洋一体化;三是帮助乌克兰摆脱对俄罗斯的经济能源依赖。经过多年努力,美国基本上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防止了乌克兰与俄罗斯的接近,确保了在这一地缘枢纽的影响力。

  俄罗斯夺回克里米亚不仅打破了冷战后的边界安排,更显露出了俄将乌克兰完全纳入自己控制之下的意图。这是对近二十年来形成的地区格局的逆转,也是对美国在乌克兰政策成果的彻底颠覆,是美国所不能容许的。因此,危机开始后美国对乌克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支持力度也是空前的。综合观察美国的种种举措,可以初步判定其在乌克兰危机中的目标有以下三点:一是力挺西方认可的“民主政权”。亚努科维奇出走后,美国不顾基辅临时政权程序上的瑕疵以及其浓厚的右翼极端势力背景,迅速予以承认。5月29日波罗申科当选后,奥巴马也是在第一时间表示祝贺。二是积极维护乌克兰独立和主权领土完整。美国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和乌东部独立,其立场比乌克兰还要强硬。基辅发动对东部的军事行动后,美又向其提供了大量军事性质的援助。三是支持乌克兰加入欧盟,加强与北约的合作。这三点脱离不了其一贯以来的对乌政策,可以说是美国对乌政策在特殊时期的更鲜明体现。美国还发动西方世界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在联合国对俄罗斯作出公开谴责。上述举措导致俄美关系迅速进入敌对状态,乌克兰危机也成为考验俄美战略意志的国际性危机。

四、展望:危机的四大国际政治后果

  乌克兰危机到目前为止已引发四个主要的国际政治后果:一是克里米亚脱乌入俄;二是以签署欧盟联系国协定为标志,乌克兰加快了向西方靠拢的步伐;三是乌克兰东部独立导致的乌克兰内战和俄罗斯的深度介入;四是俄罗斯与美国围绕乌克兰的国际对抗。上述后果有的是既成事实无法逆转,有的显现出一定的发展趋势,有的则仍然前景难料,可能还会有反复。

  克里米亚脱乌入俄已是既成事实

  克里米亚独立并加入俄罗斯是乌克兰危机的第一个重要国际政治后果。经过几轮的反复博弈,危机的这一最初结果现在已得到进一步固化。历史已经证明,除非俄罗斯战败(包括冷战),否则是不可能将到手的领土再拱手让出的,乌克兰在联合国的控诉、向国际法院的申索都无法改变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的既成事实。俄罗斯不会吐出既得的战利品,乌克兰也同样不会轻易吞下这个苦果。未来乌克兰不管谁执政都无法迅速承认克里米亚脱乌入俄,这无异于政治自杀。该问题最可能、也是最现实的方法就是搁置或者冻结。波罗申科已经表态,未来只会谋求以和平方式收回克里米亚,这说明基辅也不得不接受克里米亚问题被搁置的现状。[37]在保留主权争议的同时,双方需要做的是妥善解决领土变更带来的一系列迫切问题,包括对乌克兰在克里米亚的财产和人员的赔偿。当然,还有一种方式就是进行领土交换或作出经济补偿。这是俄罗斯确保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的事实不容更改,同时争得更多国际谅解乃至国际合法性的最有效途径。在俄国外交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在1939年10月苏联与芬兰的谈判中,斯大林就提出,“因为列宁格勒无法移动,我们请求将苏芬边界移到距列宁格勒70公里处(先前的边界是32 公里,正好处在芬兰军队的炮火射程内——引者注)……我们请求获得2700 平方公里领土,为此我们建议以5300多平方公里领土作为交换”[38]。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美在波罗的海三国并入苏联后的政策也表明,在克里米亚问题上,欧美很可能会采取同样的事实承认,或者说默认的立场。[39]

  加入欧盟就是灵丹妙药?

  欧盟已明确表示未来五年不会扩员,因此波罗申科把提交入盟申请的时间定在六年后的2020年。但这并不意味着乌克兰加入欧盟的进程就会自动生成或不可逆转。相反,这仍然是一个充满弹性的进程,还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首先就是俄罗斯的坚决抵制,这是乌克兰加入欧盟问题上不变的恒量, 也是最具决定性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变量也会对乌克兰加入欧盟的进程带来影响。

  一是乌克兰国内的民意。2012年底乌克兰有46%的人支持乌克兰成为关税同盟的正式成员,35%的人支持加入欧盟;去年3月的民调中,将近42% 的人更希望“加入欧盟”,支持加入关税同盟的降到33%。10月的最新民调中,52.8%的人支持加入欧盟,48.6%的人支持加入北约,支持加入关税同盟的则下降到18.9%。[40]但支持加入欧盟的始终未达到2/3的绝对多数,这说明乌克兰国内在经济一体化的方向上仍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未来可能还会摇摆和反复。

  二是经济上的现实考量。据欧洲委员会的专家测算,乌克兰加入欧盟后, 将取消超过98%的关税,这将极大地促进乌克兰对欧洲的出口,仅此一项就能使乌克兰的年GDP增长5%。但欧盟还未完全走出经济危机,预期红利成了空头承诺,至少要比乌克兰预想的低很多。乌克兰的大部分产业,特别是工业和高科技行业在欧盟面前毫无竞争力,加入欧盟后将面临极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停产,由此造成的税收损失将达到6亿美元。欧盟严格的政治和经济要求,对于乌克兰这样一个转型并不成功的国家也是近乎于无法实现的目标。这也是危机后乌克兰与美欧在政治和军事领域合作深入,在经济领域却始终谈不拢的根本原因。据俄罗斯专家测算,乌克兰加入关税同盟后,仅在能源领域就将节省80亿美元,在化学工业、金融冶炼等领域也将受益良多, 每年的GDP预计增加50亿美元,增幅达到2%。[41]俄罗斯是乌克兰第一大贸易伙伴国、第二大投资国和至关重要的能源供应国。在飞机制造、航天航空工业、和平利用核能等高科技领域,俄国企业的占比达到50%以上,起着绝对的主导作用。乌克兰与关税同盟国家的经济联系也密不可分,2012年乌克兰与关税同盟国家的贸易额是630亿美元,占到了当年全部对外贸易额的40%。在与欧盟的谈判中,乌克兰的经济专家们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

  三是乌克兰对自己的国家属性的认识。这一点与波罗的海三国有本质的不同。后者与俄国的历史是负面的,特别是二战中苏联对三国的占领,被认为是三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黑暗时期”,由此演化出了将“俄罗斯”与“欧洲”完全对立的政治观念。前者被视为“不稳定”、“侵略性的”、“混乱的、无法预测的”、“帝国主义的”、“亚洲的”,后者则代表着“稳定”、“防御性的”、“有秩序的”、“民主的”、“欧洲的”。[42]因此,即便没有欧盟,波罗的海三国也会加入斯堪的纳维亚共同体或其他欧洲地区性组织,借以宣告自己在国际社会中的新身份认同,彻底撇清与俄罗斯的关系。乌俄历史则基本是正面的,两国矛盾属于正常的国家间矛盾,而非大是大非问题,乌克兰人对俄罗斯也没有水火不容的仇视思想,双方共同历史文化下塑造的天然亲近感不会一朝一夕就被剥离。从技术上讲,基辅完全可以做到入欧不脱俄。

  乌克兰东部的前景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整体策略有较为清楚的上中下三策。但在乌东部分裂问题上,无论是目标还是策略都很模糊,从政策的演变来看,大致有以下两个关键节点:

  一是2014年8月乌克兰内战局势的突然逆转,意味着俄罗斯开始了对乌内战的深度介入,否则乌政府对东部分裂势力的反恐行动很可能以胜利宣告结束。不过,俄支持东部势力并非要分裂乌克兰。莫斯科一直没有承认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独立,也没有迫使乌新政权这样做。马航坠机事件后俄对东部的控制力已大不如前,之所以勉力支持,主要是要保持政策的连续性。东部势力已经和俄罗斯绑在了一起,他们的失败也就意味着俄罗斯对乌政策的失败。所以莫斯科无论如何都要采取一切必要举措,确保东部力量不被乌克兰彻底消灭。此外的目的是保存影响乌克兰政局未来走向的力量,只要东部作为一支政治力量保留,就意味着乌克兰向西方靠拢的议程有了一票否决权。

  二是2014年10月乌克兰议会大选结束,乌完成新政权的合法构建并确立了倒向西方的对外政策倾向。俄之前提出的“联邦化+中立”的乌克兰政治重建蓝图基本落空。乌战局也出现重大变化:分裂势力自9月明斯克停火协议后又占领了500平方公里的土地,相当于两个奥德萨;乌克兰政府军失去了对顿涅茨克机场的战略控制能力;双方在杰巴利采沃(Дебальцево)和马里乌波尔(Мариуполь)形成新的胶着。乌方认为,普京当前对乌政策的重心已不再是谈判,而是要在2015年春季结束前在战场上取得压倒性、决定性的胜利。其目的如下:一是在最终停火前扩大两个自治共和国的领土,占领主要的铁路枢纽,确保与俄的持久交通联系。特别是占领马里乌波尔,打通俄罗斯与克里米亚的陆路交通走廊。[43]二是迫使基辅事实上承认两个自治共和国的独立实体地位,至少承认两国领导人不再是恐怖分子。未来不排除建立一个以卢甘斯克、顿涅茨克为基础,相邻的哈尔科夫、敖德萨、尼古拉耶夫(Николаев)、赫尔松(Херсон)等东部六州共同组成的新政治实体。

  对内完全独立于基辅中央政权,对外可以随时加入俄罗斯。[44]三是通过战场上的胜利确立谈判中的优势地位,从精神上击垮乌。分裂势力在卢甘斯克已有机场,顿涅茨克机场的军事意义不是很大。俄之所以看重在这里的战斗, 是因为顿涅茨克机场已经成为乌克兰的“斯大林格勒”,必须在这里彻底击败乌军,打消其抵抗意愿,最终将俄国的和谈条件强加给乌,实现俄国式的和平。[45]

  以上分析主要还是乌方的角度。笔者认为,普京的目标仍然不是吞并或肢解乌东南部,而是以此作为要挟乌克兰的“人质”,以求达到如下目标: 首先,使其不敢采取加入北约这样的极端举措,确保西方军事力量不会踏入乌克兰半步。其次,利用事实上的分裂破坏乌克兰的政经稳定,使之保持动荡混乱无法加入欧盟。最后,为将来两国关系的重建抢得一手好牌,使乌永远有求于俄。普京现在的对策与之前对摩尔多瓦和格鲁吉亚的政策非常相似,就是冻结冲突,保持分裂,未来随时根据需要解冻冲突为己牟利。俄罗斯学者库兹涅佐娃称之为“可控制的动荡”策略,即在与各国中央政府交往的同时,支持其分离势力,并向分裂领土上的人口提供俄国公民身份和待遇。这种人为的不稳定是俄国军事力量长久驻扎各国的依据。但普京对乌的“人质战术”是否能像对摩、格两国那样持久贯彻下去还不好说。如库兹涅佐娃所言,“可控的动荡”作为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是允许的,但须知,任何动荡都会威胁到这一政策实施者本身的长期利益,因此只能作为一种临时性而非长久的战略加以使用。[46]动荡很容易创造,但却极难克服,并且要冒很大的风险。乌局势如果因为分裂持续动荡下去,可能给俄带来严重的战争后遗症、巨大的经济负担、俄乌世仇、乌克兰重新拥核等无法承受的恶果,使普京对乌的最高战略彻底无法实施。普京的理想仍然是让整个乌克兰离开欧盟加入关税同盟,而不是让乌克兰分裂,东部加入俄罗斯,西部加入欧盟。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俄罗斯一直都是影响危机走势的重要力量,未来决定乌克兰分裂与否、乌克兰内战持续与否的关键,也是普京本人的决断。当然,面对这样重大的问题,他很可能迟迟不会作出决定,而宁愿让冲突冻结,确保现在的既得利益。

  俄美战略意志的对抗而非战略利益的较量

  美国一直未能正确理解俄罗斯在后苏联空间的利益需求。西方对2004 年普京默认波罗的海三国加入北约的误读,俄格战争后美俄关系的迅速重启,让美国屡次失去把握普京外交政策本质的历史性机会。乌克兰危机开始后美国应对失当,特别是在3月18日克里米亚脱乌入俄前反应不够强烈,没有对俄形成制约甚至影响,陷入被动。7月马航坠机事件后,美国的危机应对渐显主动,国内意见也更加统一,发动多轮制裁,对俄形成巨大压力。从目前看,这一政策在奥巴马任内很难改变。西方的制裁和国际舆论的谴责让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中看似处于劣势,但美国的对乌政策从属于对俄政策这一根本特点,决定了美俄在乌克兰的对抗更多是一场战略意志的比拼,而非战略利益的较量。两国历史上的危机对抗表明,积极主动、不断施压的一方并不能对危机的化解带来重大影响,决定危机最终结果的往往取决于处于守势的一方是否退让和退让的程度。换句话说,在危机中牵涉利益的深浅而非在危机中采取的举措,才是决定危机走向的主要因素。这就像是国际政治中熟知的胆小鬼游戏,当两辆车迎面急速相撞时,决定最后时刻偏转车头认输的,并非是相撞前对方的车速有多快,而是对方是否抱定了绝不退缩的态度。只要另一方坚信自己是在捍卫核心利益,无论对方压力有多大,就绝不可能作出实质性的让步。这在柏林危机、古巴导弹危机,以及俄格冲突中都屡试不爽。俄罗斯已明确乌克兰是其不惜代价捍卫的核心利益,美国虽然对乌克兰全方位支持,但毕竟只是其欧亚战略、更准确说是对俄战略中的棋子。美国持现实主义立场的战略家和学者都认为,美国不应也不会跟俄罗斯在乌克兰问题上对抗到底。[47]现在的对抗虽然激烈,但就其程度来说并未超出在格鲁吉亚问题上的对抗烈度。既然不会在格鲁吉亚对俄使出全力,很难相信美国会在乌克兰与俄一争高下,未来双方以同样的方式化解危机走出对抗并非没有可能。

  危机后乌克兰天真地认为美国、欧盟、北约会为其提供实质性援助。美国在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中东都未脱身,很难再在乌克兰开辟新战场。美国在政治外交上力挺乌克兰,在实质性的经济和军事援助上裹足不前的政策也印证了这一点。与危机初始时积极推动达成日内瓦协议不同,乌克兰内战扩大后美国自始至终未参与俄欧乌三方达成的任何协议。2014年9月24日, 奥巴马在联大演讲中把俄罗斯的扩张列为与伊斯兰国、埃博拉病毒并列的美国当前面临的三大威胁之一。上述情况表明,乌克兰危机在美国外交议事日程和战略考虑中的排序有所下降,至少不再是首要目标。9·11事件后美国的反恐实践也证明,没有俄罗斯的实质性支持,美国是不可能有效解决伊斯兰国问题的,这很可能成为美国调整在乌克兰危机中的政策的契机。

结论

  综上所述,乌克兰危机的前景并不难预判。相关各方在克里米亚、东部分离势力问题上立场截然对立或有较大分歧,但在维护乌克兰的统一与稳定上是有共同利益的:美国在乌克兰的目标是无核化和乌克兰的统一;欧盟的目标是乌克兰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加入欧盟;俄罗斯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确保一个对俄友好的统一的乌克兰。在宏观性议题,如建立有实际控制能力并得到全国普遍认可的中央政权,尽快复兴乌克兰经济,避免因为乌克兰引发俄罗斯与北约的军事冲突上,各方立场也是基本一致的。这是美、俄、欧、乌四方日内瓦协议、俄、乌、欧明斯克协议、以及俄、乌、法、德新明斯克协议的基础,也是未来乌克兰危机得以化解的根本。乌克兰危机的扩大和升级,主要原因是大国的权势争夺,未来危机的化解同样要靠外部力量的强力介入。乌民族主义空前强大,政治经济运行极不稳定,已接近“失败国家”。只有依靠外部力量的约束才能阻止其内部的进一步极化和破坏性内斗, 迫使各方走上妥协之路,恢复基本的社会生活秩序。在交战双方都能充分控制各自手中的军事力量、实现有效停火的前提下,乌克兰危机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借助于非军事的方式通过政治上的讨价还价和交易得到最终化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化解的具体时间现在还难以作出预判。

  历经一年的剧烈演进和反复博弈后,表面上看,危机又回到了原点:乌克兰以丢失克里米亚的代价换取了欧盟联系国协定的签署,以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分裂换取了亲欧政权的重建,引发危机的乌克兰加入欧盟问题最终以双方打成平手得到了解决。但危机暴露出的两个根深蒂固、事关乌克兰长远发展的问题——转型进程中的国家治理和大国对乌克兰这样夹缝地带国家的持久争夺仍然未得到解决,也看不到解决的方向。基辅政权拒不接受东部现状,新政权内部的政治分歧和斗争还在持续,转型进程中遇到的现代国家治理问题更是无法在短期内获得根本解决。美国绝无放弃乌克兰的打算,隔岸观火的有利位置使其更积极地推动乌加入欧盟北约。在这样的双重困境下,乌克兰未来的前景很难说是光明的。乌克兰可以背离自己长期在俄罗斯阴影下的历史,却无法摆脱俄罗斯强邻的地缘政治现实,最终决定其命运的还是与俄罗斯如何相处。乌克兰独立以来的外交实践表明,无论乌政治格局如何变化,亲西方的力量都会保留,关键问题就是如何在保持入欧方向的同时平衡地发展与俄国的建设性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简单的、极端民族主义的仇俄。东西方夹缝的地缘政治现实决定了乌克兰亲欧势力的上台只是短期政治斗争的反映,不具有长期性、普遍性,长远看乌克兰还将奉行东西方平衡政策。乌未来要真正走上稳定发展之路,与俄签署新的双边关系条约是绕不开的第一步。至于对外经济一体化,最好的方案是与俄罗斯和欧盟齐头并进, 扎扎实实地做好与双方的经济合作,让经济红利自然冲淡政治纷争。乌克兰的政治家在认清乌克兰的根本地缘政治属性,回归传统的理性平衡的立国之本的基础上,也要明确国家长远利益与选民短期需求之间的关系,厘清政策的轻重缓急,不再做出不切实际之举。

  2008年俄罗斯对格鲁吉亚的行动让所有有俄国人生活的独联体国家感到惧怕,如芒刺在背。现在对同为斯拉夫兄弟的乌克兰的动作,更是让全世界担心俄罗斯这种动辄单方面使用武力、牺牲国际道义和形象甚至经济利益,频频打破现状的进攻性、冒险性外交有没有边界,有的话在哪里?这是乌克兰危机最重要和最难回答的问题,也是乌克兰问题引发西方广泛深入的讨论,甚至认为超过9·11事件对西方对外战略的冲击的深层次原因。普京本人也因此成为西方人眼中的迷中之谜。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领导下的俄罗斯现在究竟奉行什么样的对外政策?将对未来国际关系的演进造成怎样的影响?这是西方从高官到平民都极感兴趣的问题。危机后西方舆论对俄罗斯大加鞭挞,甚至将俄罗斯夺回克里米亚和1938年德国对苏台德的吞并相提并论。形式上两者确实极为相似,但两者在性质和意义上是否一样,关键要看后半截,也就是并入之后的作为。德国吞并苏台德半年后以武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显然这才是其在苏台德问题上的真正目标。夺回克里米亚后俄国是否也会这样做?如果俄罗斯接下来正式分裂或合并乌克兰东部,西方冷战政策很可能会出台;如果普京吞并整个乌克兰,双方之间维持和平、即便是冷和平恐怕也不可能。如果以上都没有发生,克里米亚就不是苏台德。西方现在对俄罗斯的反应虽然强烈,但雷声大雨点小,没有采取摧毁性的制裁举措,甚至没有超出俄格战争时所采取措施的强度,这说明他们也在对普京下一步的政策进行观察。

  俄罗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迅速夺取克里米亚,其行动的有条不紊表明,这一步骤一直都是俄罗斯对乌政策预案中的选项之一。但危机开始后普京保持了近一周的沉默,说明这一决定并非是危机一开始就作出的。普京在乌克兰危机中的政策究竟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还是临时决定的以及外界对这些临时决定的连锁反应的混合产物,还需要在将来利用原始文献作进一步的分析。不过,从普京在乌克兰危机发生后表现出前后不一的言辞来看,很难说他早已有了一套谋划已久的、完整的、中长期的战略。

  乌克兰危机是否会对21世纪世界格局的转换乃至人类历史的演进产生深远影响?又会对中国的外交构成何种挑战,抑或带来机遇?这些问题都需要深入研判和理性思考。

  (感谢本文责任编辑和匿名审稿人的修改意见,文中可能错漏由笔者负责。)

  注释:

  [1]Crisis in Ukraine, Foreign Affairs Special Collection, April 2014;Survival, 2014, Vol.49, No.4; Россия в глобальной политике. 2014. № 2;《俄罗斯研究》2014年第4期,《欧洲研究》2014年第6期。

  [2]孙超:“分离的国际化及其演进:南奥塞梯和乌克兰东部地区分离情势之比较”,《俄罗斯研究》,2014年第4期。

  [3]Дмитрий Минин. Что хочет Запад от Украины?// KM.RU. 29/12/2013,http://www.km.ru/world/2013/12/29/evromaidan-2013/729021-chto-khochet-zapad-ot-ukrainy-v-plenu-paradi gmy-bzhezinskogo

  [4]Соглашение об урегулировании кризиса вУкраине// РИА Новости. 21.02.2014, http://ria.ru/world/20140221/996319889.html

  [5]Tony Barber, “A Region Divided”, Financial Times, 7 March 2014.

  [6]“About Number and Composition Population of the Autonomous Republic of Crimea”, All-Ukrainian Population Census,http://2001.ukrcensus.gov.ua/eng/results/general/ nationality/Crimea/

  [7]Федулова Н. Конфликтогенные зоны: Угроза интересам// Мировая экономика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 2010. No.2. C. 84.

  [8]Яценюк хочет выгнать российский флот изУкраины // Украинская правда. 24.02.2011, http://www.pravda.com.ua/rus/news/2011/02/24/5954072/

  [9]Договора между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ей и Украиной о российско-украинско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й границе от 28 января 2003 года// Дипломатический вестник. 2004. No.1. C. 65-66.

  [10]Татьяна Ивженко. Россия теряет Керченский пролив//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21.11.2007, http://www.ng.ru/cis/2007-11-21/1_proliv.html

  [11]俄方声称,占领克里米亚的行动中出动的军队不超过10000人,且主要是驻扎在此的海军。在少量空军和特种部队的协助下,未调动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不开一枪实现了对乌军190个基地的包围,完成了对16000名乌军的控制。这并未违背乌方对俄在塞瓦斯托波尔港驻军数量与职能的许可:黑海舰队总人数不超过25000人,(包括五支海军部队, 两个空军基地和2000名海军陆战队);武器包括24套口径小于100mm的火炮系统,132辆装甲运输车,22架军用飞机;驻军能够采取与其职责相符的安全举措,并在与乌军合作的情况下重新部署;在“与乌克兰法定代理人协调后”驻军能“越过其驻扎边界行动”。 参见“Russia’s 25,000 Troop-Allowance & Other Facts You May Not Know About Crimea”, , Russia Today News, 4 March 2014, http://rt.com/news/russian-troops-crimea-ukraine-816/.俄 在克里米亚的行动实际上是政治、经济、军事、宣传多种手段的综合使用,是一种全方位的威慑或者说是压力外交。比如,俄很好地利用了亚努科维奇3月1日写给普京的信,称乌克兰合法总统主动邀请俄提供军事援助。对此的精彩分析参见S. J. Cimbala,“Sun Tzu and Salami Tactics? Vladimir Putin and Military Persuasion in Ukraine, 21 February-18 March 2014”, The Journal of Slavic Military Studies, 2014 ,Vol.27, No.3,pp.359-379.

  [12]塞瓦斯托波尔港距罗马尼亚康斯坦察港只有243海里,距保加利亚瓦尔纳港只有296海里,距伊斯坦布尔也只有339海里。

  [13] Москва предложила цену за Крым // Коммерсантъ. 27/02/2014, http://www.kommersant. ru/doc/2417274

  [14] Ben Aris, “Crimea will cost Russia at least $400bn this year”, Business New Europe, 18/03/2014, http://www.bne.eu/content/story/crimea-will-cost-russia-least-400bn-year

  [15]详见乐明(作者笔名):“日内瓦:乌克兰危机的‘机会之窗’?”,《21世纪经济报道》,2014年4月22日。

  [16] 俄罗斯是否派出正规部队进入乌克兰,是危机迄今为止最敏感、各方关注度最高、也最难做出确凿结论的问题。西方媒体和俄罗斯反对派认为普京确实派出了军队,并列举出了所派部队的番号,如来自普斯科夫的76师、雅罗斯拉夫的98师的空降兵,来自乌里扬诺夫斯克的第31空降兵大队,来自车臣的第16、17摩托化大队,来自下诺夫哥诺德的第9摩托化大队。俄政府还威胁阵亡士兵的家属,如果声张出去就得不到抚恤金。但这些说法仍缺乏足够的实质性证据。参见Михаил Соколов. Зашлали в тупик война Путина с Украиной?// Радио Свобода. 03.09.2014.http://www.svoboda.org/content/transcript/26564404.html.鉴于该问题的复杂性和敏感性,行文中一律以“俄罗斯深度介入”描述。

  [17]Комплекс мер по выполнению Минских соглашений. 12 февраля 2015. http://www.kremlin.ru/ref_notes/4804

  [18]西方的评论较为悲观,认为协议没有明确规定由独立的第三方力量(如联合国维和部队)控制缓冲区以隔开交战双方,冲突难免再起;顿巴斯的地方大选不会举行,将乌俄边界交由乌中央政权管控也不会实现;撤出所有外国军队和军事装备更是痴人说梦,不具现实操作性。协议只是实现了临时性的停火,甚至认为只是普京进一步肢解乌克兰的跳板。参见Зарубежные СМИ о соглашении в Минске по судьбе Украины. 13.02.2015, http://www.3world-war.su/geopolitika/471-zarubezhnye-smi-o-soglashenii-v-minske-po-sudbe.html

  [19]Статистический сборник 20 лет Содружеству Независимых Государств 1991-2010, http://www.cisstat.com/20cis/

  [20]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塞拜疆、格鲁吉亚、白俄罗斯六国仍未加入世贸。

  [21]详见梁强:“乌克兰:失去的十年(2004-2014)”,《东方早报》,2014年3月4日。

  [22]Simon Tilford, “Poland and Ukraine: A Tale of Two Economies”, Centre for European Reform, April//May 2014, http://www.cer.org.uk/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attachments/pdf/2014/bulletin_95_st_article1-8624.pdf

   [23]н// Российский совет по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м делам. 07 марта 2014. http://russiancouncil.ru/inner/?id_4=3264#top

  [24] 2015年2月10日笔者与阿基姆贝科夫的谈话。

  [25] Ольга Шелкова.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уроки Украины// Геополитика. 09.04.2014, http://gpolitika.com/?p=812

  [26] Александр Князев. Средняя Азия после Майдана// Однако. http://www.odnako.org/almanac/material/srednyaya-aziya-posle-maydana/

  [27] 关于冷战后国际秩序是否存在着重大的规范性缺失,参见冯绍雷:“2014 年之后的俄罗斯”,《俄罗斯研究》,2014 年第6 期,第11 页。

  [28] Mark Kramer, “The Myth of a No-NATO-Enlargement Pledge to Russia”,Washington Quarterly, 2009, Vol.32, No.2, pp.39-41.

  [29] 关于进攻性现实主义和防御性现实主义的比较,可参见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页。

  [30] Евроинтеграция Украины - путь к краху Путина// Экономика. 17 декабря 2013, http://www.economica.com.ua/top/index.php4/article/22823199.html

  [31] 关于普京对波罗的海三国加入北约欧盟的立场,详见梁强:“‘身份认同’与‘安全两难’——加入北约欧盟后波罗的海三国与俄罗斯的关系”,《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2年第3期。

  [32]布热津斯基:《大棋局》,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2页。

  [33] L. Freedman, “Ukraine and the Art of Crisis Management”, Survival, 2014, Vol.56, No.3, p.18.

  [34] 德国总理默克尔提出了欧盟与欧亚经济联盟包容性合作的大胆设想,但应者寥寥,能否付诸实践还需观察。参见Меркель: нашей целью должно быть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е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о с РФ// РИА Новости. 22.01.2015, http://ria.ru/world/20150122/ 1043816296.html

  [35] 详见梁强:“ 美国在乌克兰危机中的目标是什么—— 基于美乌关系的分析(1992-2004)”,《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15年第2期,待出。

  [36] Бжезинский. Украина может стать европейским государством: Выступление при получении награды Антоновича в Киеве 2 июля 1992 г.// Современность. 1992. №.9. С.125.

  [37] Украина вернет Крым мирным путем-Порошенко// Утро. 12 октября 2014, http://www.utro.ua/ru/politika/ukraina_vernet_krym_mirnym_putem_poroshenko1410510486

  [38] АВП РФ. ф.06. оп.1. п.18. д.194. л.13. 转引自Олег Ржешевский. Отв.ред. Зимняя война. 1939-1940. Книга 1. М., Наука, 1999. C.125.

  [39] 关于英美对波罗的海三国并入苏联的政策,参见梁强:《苏联与大同盟(1941-194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221-229页。

  [40] Соцопрос: 48,6% украинцев поддерживают вступление в НАТО, 52,8% -в ЕС// ГОРД ОН. 12 октября 2014.http://gordonua.com/news/society/Socopros-486-ukraincev-podderzhivayut-vstuplenie-Ukrainy-v-NATO-528-v-ES-44325.html

  [41]Александр Шаян. Таможенный союз и ЕС: рисков больше, чем возможностей?//Inpress. Ua. 12 июня 2013. http://fp.demo.argentum.ua/ru/economics/11475-tamozhennyy-s oyuz-i-es-riskov-bolshe-chem-vozmozhnostey

  [42]Oyvind J.ger, “Securitizing Russia: Discursive Practices of The BalticStates”, Peace and Conflict Studies, 2000, Vol.7, No.2, p.24.

  [43] Мариуполь - "пробка" на пути путинского коридора в Крым// Обозреватели. 06 октября 2014. http://obozrevatel.com/politics/03946-mariupol-probka-na-puti-suhoputnogokoridora-v-kryim.htm

  [44] 普京2014年4月的全国连线中称之为是新俄罗斯(Новороссия),称沙俄1700年夺取并一直统治该地区,直到1922年划归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前都一直是俄国的属地。8月的一次讲话中又暗示该地区是“国家性的政治实体”。参见Путин о юго-восточной Украине: Это "Новороссия"// ГОРДОН. 17 Апреля. 2014.http://gordonua.com/news/separatism/Putino- yugo-vostochnoy-Ukraine-Eto-Novorossiya-18739.html; Путин заговорил 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сти юго-востока Украины// Утро. 31.08.2014.http://www.utro.ru/articles/2014/08/31/1210960.shtml

  [45] Президент Путин хочет заставить Украину формально вернуть Донбасс и платить дотации "ДНР" и "ЛНР"// META. 04.01.2015. http://news.meta.ua/single/2015-01-40828736/

  [46] Екатерина Кузнецова. Шестая часть Земли.Ближнее зарубежье: всё дальше от России// Россия в глобальной политике. 2004.No.5. С.139-140.

  [47] 基辛格认为,“将乌克兰作为东西方对抗的一部分,可能破坏未来几十年任何将俄罗斯和西方——特别是俄罗斯和欧洲——融入一个相互合作的国际体系的前景”。布热津斯基建议美国向俄罗斯保证,不准备将乌克兰拉入北约,或怂恿它反对俄罗斯。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主张理解俄罗斯的安全关切,维持乌克兰作为一个北约和俄罗斯之间的缓冲国。新美国基金会高级研究员贝纳特(Peter Beinart) 则明确指出,“乌克兰不是一个美国愿意冒战争风险(去挽救)的国家”。“归根结底,美国不能保护乌克兰免于俄罗斯的暴怒”。参见韩克敌:“美国学界政界对乌克兰危机的反应与思考”,《美国研究》,2014年第4期,第59、62、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