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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危机:转折、成因与影响
吴建军 来源:中国俄欧亚研究网 2015年01月12日

  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政府宣布,决定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议及“深入而全面的自由贸易协定”的准备工作。乌克兰政府在“西进”道路上的突然调头,引发了“亲欧”民众的强烈抗议,并由此引发了乌克兰独立以来最严重的政治危机。

一、三大变化

  乌克兰政府与“亲欧”民众在是否应该加快发展与欧盟的关系这一问题上的严重分歧最终演化为举世瞩目的流血事件和政权更迭。更为始料未及的是,2014年2月22日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被罢免后,乌克兰危机出现了三个引人注目的转折,使形势日趋恶化。

  (一)危机的“中央舞台”从独立广场转移到克里米亚。

  在2014年2月底以前,乌克兰危机的范围仅仅局限在首都基辅的独立广场。反政府人士在广场上安营扎寨,要求尽快加入欧盟。但自2月25日起,克里米亚首府辛菲罗波尔开始出现大规模群众集会。示威者不承认在乌克兰危机中上台的临时政府,要求举行全民公决,以决定乌克兰的政治地位。这意味着,乌克兰危机的地域范围已从首都基辅扩展到其他地区。

  2014年3月16日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就地位问题举行的全民公决,96.77%的选民希望加入俄罗斯联邦,克里米亚在“脱乌入俄”之路上迈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俄罗斯顺水推舟,于3月18日与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市签署了二者加入俄罗斯联邦的条约,允许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

  克里米亚“脱乌入俄”打破了苏联解体后的疆域现状,加深了乌俄隔阂,也加剧了美欧与俄罗斯矛盾。美欧对俄“呑并”克里米亚表示谴责,并对俄实施多轮经济制裁。

  (二)东部地区的武装冲突升级为危机的主战场。

  克里米亚公投后,乌克兰东部地区的紧张局势一再升级。顿涅茨克和卢甘斯科等地紧随克里米亚“脱乌入俄”的步伐,谋求高度自治。当地居民也希望“脱乌入俄”,或在乌克兰实行联邦制,以获得更多的自治权。为达到这一目的,该地区还建立了民间武装,并与乌克兰政府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内战,使乌克兰蒙受了重大的生命和财产损失。

  为缓和乌克兰政府与东部地区武装的军事冲突,欧盟与俄罗斯等进行斡旋和调停,以达成乌克兰政府军与东部武装的停火协议。

  2014年9月15日,在俄罗斯和欧安组织的调停下,乌克兰政府、“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代表在明斯克举行的乌克兰问题联络小组会议上签署在顿巴斯停火的协议。协议包括14条内容,包括监督停火的各个环节,交换战俘等问题。由于冲突双方要价过高,难以达成共识,停火协议未能得到遵守,东部地区的武装冲突逐步升级。

  2015年2月12日,俄罗斯、乌克兰、法国、德国四国领导人在明斯克就解决乌克兰危机问题举行了马拉松式会谈,最终达成重要共识,促成停火协议的签署。协议共包括在欧安组织监督下立即停火、后撤重武器、对冲突人士进行大赦,就乌东部两州部分区域的自治问题举行一系列选举,保障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运抵冲突地区,确保东部地区社会经济关系的全面恢复,进行与“去中心化”相适应的乌克兰宪法修改等方面的内容。促成乌东部地区“停火”只是在解决乌克兰危机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但这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还需要各方切实落实停火协议。乌总统波罗申科承认,东部地区停火协议艰难的谈判过程“预示今后的实施之路也不会平坦,将会非常艰难”。

  (三)危机的从国内抗议演变成国际势力角逐。

  2014年乌克兰危机的另一个重大变化是危机的主角从国内转到国外,对弈的舞台从亚努科维奇与独立广场抗议者的对峙,变为俄罗斯与美国和欧盟的政治博弈。俄罗斯因深深地卷入乌克兰危机而面临巨大的国际压力。克里米亚全民公决的结果公布后,西方谴责俄罗斯利用乌克兰的国内危机破坏其领土完整,并对俄实施了多轮制裁。俄罗斯则反唇相讥,称西方是乌克兰危机的始作俑者。普京总统多次批评美国从自身利益出发,“为国际社会量体裁衣,通过法律虚无主义和单边强权,使全球混乱版图日益蔓延。”

  2014年7月18日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民航飞机被击落这一悲剧,无疑进一步加剧了俄罗斯与西方的对峙。此后,西方加大了对俄罗斯制裁的力度,制裁的内容涉及金融、能源、国防等核心领域,从而加剧了俄罗斯的经济困境,经济增长停滞、资本外逃增加、外国投资减少、卢布严重贬值。2014年岁末的油价下跌和国际制裁更使本已乏力的俄罗斯经济更加雪上加霜。面对不利的外部环境,俄罗斯不甘示弱,也对西方实施反制裁。此外,在联合国和其他外交场合,西方与俄罗斯的相互指责也出现了不断升级的局面,以至于北约和俄罗斯不时使用军事威胁的言语。无怪乎一些国际媒体认为,世界已进入“新的冷战”。

二、乌克兰危机的成因

   乌克兰危机的原因错综复杂,既是国内政治斗争和地区隔阂的结果,又是外部力量争夺地缘政治优势的产物。

  (一)内部因素

  由于长期处于不同外部势力和文明博弈的夹缝之中,乌克兰东西部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居民政治取向、地域文化特点、民族成分构成等诸多方面的均存在较大差异。例如,东部多俄罗斯族、信奉东正教、大多以俄语为母语。由于东部地区的产业链与俄罗斯高度融合,当地寡头更愿意参与俄罗斯主导的欧亚一体化。该地区居民的“亲俄”倾向是俄罗斯制约乌克兰全面“西化”的一张王牌。西部地区与欧洲渊源深厚,是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乌克兰独立运动的发源地。在西部居民中,乌克兰族人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大多信奉天主教,通用乌克兰语,具有强烈的乌克兰民族意识和“去俄罗斯化”倾向。

   东西部分歧导致乌克兰政坛形成了势均力敌的两大政治势力集团。代表不同阵营的政治精英们在选择国家发展战略的方向上经常泾渭分明,难以达成共识。例如,在选择“向东看”或“向西看”的问题上,乌克兰东西部地区的民众意愿截然相反。东部地区希望乌克兰与俄罗斯发展更为紧密的关系,而西部地区则主张尽快加入欧盟。代表东西部地区的政党和政府不仅未能弥合这一分歧,反而将自身的政治诉求凌驾于国家利益至上。其结果是,自1991年独立以来,乌克兰东西部地区始终存在着严重的地区隔阂。这种不和谐状态对乌克兰的政局稳定产生了巨大掣肘,并对其对外政策的选择产生了深刻影响。乌克兰政府无论采取亲西方还是亲俄罗斯的外交政策,都难以令所有民众满意。这种长期形成的地域冲突和民族矛盾,使得乌克兰缺乏构建一个民主的民族国家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和解与包容,也是乌克兰之所以一直在俄罗斯与欧美之间左右摇摆的制约因素之一。

  (二)外部因素

  乌克兰危机的上述内因无疑对乌克兰的内政外交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并为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提供了政治博弈的舞台。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乌克兰成了美欧与俄罗斯争夺的焦点。但乌克兰只是美欧与俄罗斯博弈棋局上的一枚棋子,博弈双方出于自身利益考虑,随时可以牺牲乌克兰的利益。如何在东西方的政治地缘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这是乌克兰必须面对的一个挑战。遗憾的是,乌克兰自独立以来,始终未能发挥一个“支轴国家”的作用而左右逢源,反而一再陷入大国政治博弈的夹缝之中进退维谷。

  从表面上看,乌克兰危机的“导火线”是亚努科维奇政府推迟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议,但其深层次原因则是俄罗斯与美欧在乌克兰的对峙,是西方与俄罗斯争夺乌克兰战略地位的结果。大国博弈必然影响乌克兰的国内政治进程,使乌克兰陷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境地。

三、乌克兰危机的多重影响

  乌克兰危机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并对国内局势及国际格局走向产生深远影响。

  1、乌克兰危机对国内经济的影响

  乌克兰政治危机对国家经济造成了巨大伤害。受政局动荡的影响,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持续贬值,部分银行失去支付能力。如果政局长期得不到稳定,乌克兰经济受到的负面影响将进一步加剧。一些国际评级机构一再调低乌克兰主权债务的信用等级。如果目前的政治危机如果得不到缓解,乌克兰的投资环境就无法得到改善。无论这一危机最终以何种方式解决,国内外投资者对乌克兰经济的信心都难以在短期内得到恢复。

   乌克兰危机的最大受害者无疑是乌克兰人民。如果乌克兰经济不能尽快重回增长之路,生活水平的持续下降仍将是影响社会稳定的一大隐患。换言之,目前的政治危机将使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而经济形势的恶化又会加剧社会矛盾,进而加大维系政治稳定的难度。因此,波罗申科总统面临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打破这一怪圈,使国民经济尽快走上复苏之路。

   2、乌克兰危机对国家统一的影响

  乌克兰危机进一步加剧了国内的分裂化倾向。克里米亚归属问题对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等地多米诺骨牌效应的潜在影响难以估量。波罗申科于6月提出和平调解危机计划,并宣布乌克兰政府方面在该国东部地区单方面停火至6月27日,后又延长至30日。人们期盼停火协议能够早日转化成行动,希望各方能够进入一个更包容有序的谈判协商轨道,但东部地区的紧张局势仍然没有得到有效化解。

  明斯克四方停火协议后,乌克兰危机进入了更为复杂的博弈阶段。当事各方虽已认同政治解决的大方向,但停火协议勾画的政治解决方案依然轮廓模糊。乌克兰新政府难以用武力解决东部问题,东部武装并未放弃独立的主张,俄罗斯不可能真心实意地推动乌克兰局势的稳定,美国也不会改变其遏制俄罗斯的基本战略。

  由于波罗申科政府、乌克兰东部的反政府武装力量各不相让,加之俄罗斯和西方依然在乌克兰危机中展开激烈的博弈,因此,在近期内看不到彻底解决乌克兰东部地区危机的前景。乌克兰东部问题不解决,国家将始终处于分裂状态。因此,如何弥合东西部分裂、维护国家统一,这是波罗申科面临的严峻考验。

   3、乌克兰危机对乌俄关系的影响

   乌克兰危机对乌俄关系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乌克兰经济对俄罗斯的依赖很深,难以在短期减少这一依赖性。因此,波罗申科在总统就职演说中指出,如果不能解决与俄罗斯的关系,乌克兰公民就永远无法享受和平。他表示,他将为修复乌俄关系而采取主动措施。

   然而,尽管波罗申科多次表示将致力于缓解与俄罗斯关系,但其上台后乌俄关系并无实质性改善。正如乌克兰政策研究所所长科斯季?邦达连柯、经济学家维克托?苏斯洛夫等专家所言,恢复与俄罗斯的对话对于乌克兰的经济发展至关重要,但克里米亚问题足以阻扰乌俄之间任何形式的谈判。[1]克里米亚归属问题无疑已使两国关系几无和好的可能。俄罗斯得到了克里米亚,但失去了乌克兰的中央政权。而波罗申科对“融入欧洲”的强硬立场,更使其修复乌俄关系的意愿难以顺遂。

   2014年6月27日,乌克兰与欧盟签署了联系国协定(经济部分条款),俄罗斯对此大为不满。2014年11月,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表示,一旦乌克兰符合加入北约的条件,它将通过全民公决来决定乌克兰是否加入该组织[2]。2014年12月23日,乌克兰议会通过了放弃不结盟地位法案,决定与北约加强合作。乌克兰力图通过加入欧盟和北约来抵御俄罗斯的影响力,但这一决定只能激发俄罗斯更大的不满。鉴此,俄罗斯与西方在乌克兰的博弈将难以在近期内消停。

  4、乌克兰危机对大国关系的影响

  如前所述,乌克兰危机及由此而来的克里米亚和东部地区归属问题、马航MH17事件等问题,已在俄罗斯与美欧之间产生了“新冷战”。

   美国利用乌克兰危机激活了北约,试图以乌克兰乱局来牵制俄罗斯。奥巴马指出,北约应采取具体步骤帮助乌克兰的国防能力。他呼吁北约不要拒绝接受新国家加入北约。北约表示,将致力于在“北约-乌克兰特殊伙伴关系”的框架内支持乌克兰应对危机,帮助乌克兰建设防卫部门,将其提升至“北约水平”。然而,由于独特的地缘战略位置,乌克兰加入北约将彻底激怒俄罗斯,因此北约不会贸然采取这一行动。何况加入北约需要有严格的资格审查和繁琐的审批程序,乌克兰短期内难以达到“入约”标准。

   乌俄关系的破裂无疑将对普京“欧亚联盟”构想的实施带来严重的消极影响。由于克里米亚的归属问题及乌俄两国在乌克兰东部地区的明争暗斗,乌克兰不可能再进入三国关税同盟和“欧亚联盟”。而没有乌克兰参与的“欧亚联盟”必然是一个影响力有限的联盟。

   久拖不决的乌克兰危机不仅使大国关系面临严峻的考验,导致俄罗斯与西方国家陷入了冷战,而且还对乌克兰经济、俄罗斯经济,乃至世界经济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乌克兰危机使俄罗斯面临巨大的国际压力。克里米亚危机后,西方对俄实施了多轮制裁。西方媒体认为,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经济的制裁的效果已显现。普京总统也承认,这一制裁使俄罗斯经济面临着不利的外部环境,但他强调俄罗斯不会屈服。在2014年12月4日发表的国情咨文中,普京不仅指责西方国家企图以“新铁幕”围堵俄罗斯,而且还表示,俄罗斯将为吸引投资而实施一系列新政策。他甚至呼吁民众自力更生、共渡难关。

  美国和欧盟是否会对俄罗斯实施更多的经济制裁,将取决于乌克兰危机的未来走向。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直击俄的经济命脉,会进一步冲击外界对俄的市场信心,加剧俄罗斯的经济困难。但制裁是“双刃剑”,即制裁者也会为实施制裁而付出不小的成本。事实上,国际关系史的发展进程充分说明,经济制裁并不能真正达到制裁者希望的目标。

   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已使俄罗斯经济陷入困境,但俄罗斯人具有不畏外强的国民性格,能通过自力更生替代进口等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减轻经济困境。因此,西方以制裁手段迫使俄罗斯就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正如普京总统所言,没人能孤立俄罗斯。然而,俄罗斯与西方在乌克兰危机中的博弈,有可能进一步加剧乌克兰危机的复杂性。

  虽然普京表示俄罗斯会竭尽全力维护国家安全,包括使用“非常规武器”,但是,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双方都认识到,在当今时代,战争不能解决大国之间的纷争。只有通过和平的谈判,才能解决危机;只有避免误读对方的战略意图,才能使危机的态势不超出可控的范围。

  在2014年12月4日的国情咨文中,普京总统表示,俄罗斯外交政策的原则是在保障俄罗斯安全和合法利益的前提下尊重其他民族和国家的选择。他还表示,俄罗斯愿意与更多的国家(包括西方国家)建立平等的伙伴关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希望与欧盟和美国断绝关系”。这一表态无疑向西方传递了积极的信号[3]。

   毫无疑问,身陷大国博弈之中的乌克兰已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在一定意义上,乌克兰危机能否缓解将取决于欧美与俄罗斯之间的博弈。如果乌克兰的政治精英能奉行平衡外交,兼顾西方和俄罗斯的利益,西方与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利益冲突才能得到缓解。相反,如果乌克兰试图通过加入欧盟和北约来抵御俄罗斯的影响力,那么这一如意算盘只能激发俄罗斯更大的不满,使乌克兰危机更难以解决。

  综上所述,一年多来,乌克兰危机的有关各方已认识到尽快解决危机的必要性。面对经济制裁的“双刃剑”效应,有关各方可能会用政治和谈方法解决危机,但这一进程不会一帆风顺。因此,在一定意义上,乌克兰危机难以在近期内得到彻底解决。如何尽快稳定国内局势、摆脱经济危机、调整好与俄罗斯关系,还将是2015年波罗申科政府面临的极其严峻的挑战。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副研究员)

  注释:

  [1] http://rian.com.ua/analytics/20140612/353065801.html

  [2] http://news.sina.com.cn/w/2014-11-24/231231195649.shtml

  [3] 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 http://news.kremlin.ru/news/47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