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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国大角色——地缘政治中的格鲁吉亚
杨进 来源:2014年7月2日 中国俄欧亚研究网 2014年07月02日

  2014年6月27日,地处南高加索黑海之滨的格鲁吉亚与乌克兰、摩尔多瓦一道正式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从而向加入欧盟迈出了坚实一步。自独立以来,格鲁吉亚为加入欧盟的政治努力可谓历尽艰险,付出过巨大代价。在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渐趋紧张的当下,地处敏感地带的格鲁吉亚能够确立欧盟联系国地位,折射出欧亚地区复杂的历史和地缘政治现实。

历史上与俄罗斯的恩怨情仇

  格鲁吉亚建国历史比俄罗斯早,历史演变极其复杂,很早与俄罗斯建立了往来关系。蒙古入侵时期,两国联系一度中断,直到15世纪两国关系得以恢复。16-17世纪,由于土耳其和波斯帝国入侵,格鲁吉亚领土四分五裂。在受到外族入侵的情况下,俄国曾经多次给予格鲁吉亚军事援助。

  俄国的援助带有目的。16世纪后半期,莫斯科军队偷偷进驻北高加索东北部捷列克河一带,在那里建立俄罗斯居民区,即哥萨克村和城堡,为下一步军事扩张做准备。1640年,捷列克河变成俄国边界,成为俄罗斯南侵高加索的战略据点。17世纪末,莫斯科还建立起了格鲁吉亚移民区,这对于密切两国关系发挥了重要作用。

  18世纪初到下半叶,与波斯帝国的衰败有关,围绕高加索地区的控制权,俄罗斯与波斯、土耳其之间发生了激烈争夺。1782年,卡赫齐王国国王正式向俄国女皇捷卡叶琳娜二世提出“保护国”请求,并于次年签署《格奥尔吉耶夫斯基条约》,俄国正式成为东格鲁吉亚的“保护国”。1787年,俄国与土耳其还因为争夺格鲁吉亚和克里木等地统治权爆发了第二次俄土战争。1801年,沙皇保罗不顾格鲁吉亚各国反对,宣布东格鲁吉亚直接纳入俄罗斯帝国版图。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格鲁吉亚政治局面十分复杂,直到19世纪初,俄国也只能统治其大部分领土,而南部萨姆茨赫-扎瓦赫季、西南部阿扎尔以及东北部阿布哈兹等地区依然处于土耳其和波斯统治下。1877年俄罗斯与土耳其在高加索地区开战,到1878年俄土战争结束,俄国从土耳其手中夺得部分新领土统治权。

  在这种复杂大国争斗中,格鲁吉亚原存各公国逐渐灭亡并于19世纪中后期逐步被纳入俄国殖民统治范围。

  历史地看,当时的格鲁吉亚一方面通过与俄国结盟反抗其他外部势力入侵和干预,另一方面却又在这一进程中成为了俄国势力范围,甚至直接成为了俄国新殖民地。实际上,伴随着俄国影响不断强化,反俄罗斯浪潮也一直没有停歇过。19世纪初是格鲁吉亚民族运动高潮时期。格鲁吉亚诸公国灭亡后,格鲁吉亚人民并没有停止反抗沙皇俄国统治。1802年、1812年、1819年,一直到19世纪60-80年代,格鲁吉亚各地多次爆发反抗俄国统治的武装起义,其目标之一是摆脱俄国统治,独立建国。

苏联时期的“蜜月期”与离心离德

  20世纪初,格鲁吉亚国内矛盾日益尖锐,民族运动风起云涌。1905-1907年俄国革命期间,以第比利斯为中心,爆发了多次武装起义,罢工浪潮遍及格鲁吉亚各地。格鲁吉亚的革命形势成为推翻沙皇专制统治的一部分。

  1917年10月,俄国布尔什维克在列宁带领下推翻了临时政府,建立新政权,但是格鲁吉亚各政治力量一开始并没有承认新政权。在推翻旧有沙皇制度后,格鲁吉亚的政治家们希望用民主办法来决定自己的事务。格鲁吉亚第一次全民族代表大会当时提出的纲领具有独立倾向,但是被苏维埃俄国否定,并由此爆发了格鲁吉亚人民近卫军与俄国军队的激烈战斗。期间,德国、土耳其和英国武装也乘机介入外高加索局势。1918年5月,格鲁吉亚举行全民会议,通过了《格鲁吉亚独立法》。1919年秋天到1920年初,由工人和农民主导的革命运动不断发展,布尔什维克开始掌握革命主动权。1921年席卷全国的武装起义获得成功并于当年2月宣告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成立。

  1922年3月21日,格鲁吉亚以“外高加索联邦”名义加入苏联。1936年12月,随着外高加索联邦撤销,格鲁吉亚作为十五个加盟共和国之一成为了苏联重要组成部分。

  应该说,格鲁吉亚加入苏联的进程具有历史必然性,它是当时俄格关系的历史延续,是格鲁吉亚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形势发展的需要,也是世界和地区格局发生深刻变化的必然逻辑。此后,格鲁吉亚与俄罗斯关系进入更加复杂的历史进程。

  根据苏联宪法,各加盟共和国均是“主权国家”,与联盟中央实行分权制,可以有自己的立法、行政与司法机构,也有自己的国家宪法。根据这些规定,作为一个加盟共和国,格鲁吉亚可以独立行使司法、内务、财政、社会经济、社会保障、文化教育、卫生保健、民族事务、检查和监督等国家管理权限。苏联期间,格鲁吉亚各项事业取得了明显进步。对于此,格鲁吉亚学者并不否认。

  但是,历史总是复杂多面,苏联时期俄罗斯与格鲁吉亚关系同样如此。在长达70多年的联盟关系中,两国或者说两大民族关系相处得并不总是那么顺畅。特别是俄罗斯表现出来的大民族主义倾向,引起了包括格鲁吉亚在内的其他加盟共和国普遍不满,而格鲁吉亚怨气更多。首先,高度集权的党政领导体制使联邦制有名无实,格鲁吉亚几乎没有真正的政治和经济自主权,各方面都要听命于联盟中央领导,一切要按照联盟中央统一指令性计划运转。其次,在民族政策方面,一些举措大大伤害了格鲁吉亚的民族情感,如强行推广俄语,降低格鲁吉亚语地位等等。

  1956年是苏联时期俄格关系的转折点。当年3月,围绕斯大林去世3周年纪念日和赫鲁晓夫揭批和否定斯大林的矛盾,发生了所谓“格鲁吉亚三月事件”。作为斯大林故乡的格鲁吉亚并未享受过特殊民族待遇,但是出于民族感情,当斯大林去世后受到批判,格鲁吉亚人愤怒地走上街头进行大规模抗议示威,事件最后演化为要求迁都和格鲁吉亚独立的政治诉求。尽管苏联当局果断下令开枪并迅速镇压了这次运动,但是事件给格鲁吉亚人民造成的心理伤害长期难以消弭,格鲁吉亚对联盟中央的忠诚度大大下降。1978年,围绕修改格鲁吉亚宪法,削弱格鲁吉亚语地位的斗争,首都第比利斯又爆发了大规模抗议示威行动。

  苏联解体前夕,格鲁吉亚已经成为苏联境内反对联盟中央最坚决的力量之一。1988年11月,格鲁吉亚民族危机全面爆发,首都第比利斯发生大规模集会要求退出苏联。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亲自发表呼吁书,让担任苏联外交部长职务的前格鲁吉亚领导人谢瓦尔德纳泽返回第比利斯采取紧急措施,总算推迟了社会爆炸的发生。时隔数月的1989年3月,由于阿布哈兹分离运动引起的大规模政治斗争又引爆了所谓“第比利斯惨案”。

  此刻,苏联境内的独立运动已经风起云涌,不可阻挡。1991年3月17日,苏联中央在全苏组织关于是否保留联盟国家的全民公决。格鲁吉亚抵制了这次公决,并于3月31日就本国前途问题单独举行全民投票。结果90%的投票者赞成独立。据此,格鲁吉亚新议会于4月9日通过独立宣言,同时决定设立总统制。格鲁吉亚成为苏联境内第二个正式退出联盟的国家。

从独立到“颜色革命”:不断“去俄化”

  苏联解体时,以俄罗斯为主导,10个苏联加盟共和国根据新条约成立了“独立国家联合体”。格鲁吉亚起初是南高加索唯一拒绝加入独联体的国家,直到谢瓦尔德纳泽执政期间的1993年,因为国内复杂的政治斗争形势需要才勉强加入独联体。但这并不意味着格鲁吉亚打算跟俄罗斯走,更不是寻求与俄罗斯一体化。相反,如果按照格鲁吉亚独立23年的外交路线分析,格鲁吉亚实际上走的是一条逐步“去俄化”的道路。

  1992年到2003年谢瓦尔德纳泽执政期间,俄格关系得到了一定程度改善,这一点不同于首任总统加姆萨胡尔季阿执政时期俄格关系恶化的情势。这得益于谢瓦尔德纳泽长期在苏联任职以及他老牌外交家的政治智慧。即便如此,这并不妨碍格鲁吉亚在此期间不断调整和强化其对外关系的灵活性,“全方位”,东、西方“平衡外交”是谢瓦尔德纳泽外交政策的突出特点。在他执政期间,格鲁吉亚与西方关系得到极大改观。努力发展与欧洲安全合作组织、北约、欧盟关系,赞成建立全欧安全体系,谋求与欧洲实现一体化,积极争取经济援助是格鲁吉亚该时期外交战略重点。1996年,由格鲁吉亚、乌克兰、阿塞拜疆和摩尔多瓦发起成立了“古阿姆”联盟,被俄罗斯视为是具有反俄亲西方性质的集团。

  2003年格鲁吉亚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所谓“颜色革命”,谢瓦尔德纳泽在“革命”中黯然下台。取而代之的是有西方教育背景的新生代政治家萨卡什维利,此后,格鲁吉亚的外交路线开始出现明显变化。西方,特别是美国和欧盟等大国开始成为格鲁吉亚外交优先方向,俄罗斯在格鲁吉亚外交战略中的地位出现下降态势。也是从那时起,俄格关系不睦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格鲁吉亚的“去俄化”政策明显:在政治上不再唯俄罗斯马首是瞻,而是逐步接受西方价值观进行政治改革;在经济上不惧俄罗斯制裁,大力发展与西方经济合作,支持经过境内建设绕开俄罗斯通向欧洲的能源管道;在安全上放弃对俄罗斯的依赖,转而寻求西方合作。特别是在加入欧盟和北约问题上,格鲁吉亚态度十分坚决。这被俄罗斯视为南部安全最大的挑战,也是俄罗斯外高加索外交的底线。由此,俄格关系恶化。

  2008年8月8日,也就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天,由于萨卡什维利误判形势,以为西方能够按照承诺军事支援格鲁吉亚从而轻率发动了“收复”南奥塞梯的军事行动,引起了俄罗斯军队强力反击。俄格战争使格鲁吉亚遭受了巨大政治、经济和安全损失。由于战争失败并导致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事实独立,格鲁吉亚宣布与俄罗斯断交并退出独联体,俄格关系陷入冰点。

欧亚十字路口的艰难选择

  格鲁吉亚国家不大,但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东临南高加索国家、里海乃至中亚,西接黑海和欧洲、南接伊朗、土耳其乃至中东地区、北邻俄罗斯,是斯拉夫文明、基督教文明和穆斯林文明的结合处,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历史上大国就在这一地区反复竞逐。

  苏联解体以后,美国成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西方有机会重新整合全球地缘政治格局。特别是冷战时期属于苏联势力范围的中东欧以及后苏联空间,更是西方重新布局的战略要地。其主要措施有:政治上以民主化为目标,大力向这些地区国家输出民主价值观,实现民主化改革;经济上以市场化为推手,促进这些国家发展自由市场,成为经济全球化的一部分;在安全上以建立北约“和平伙伴关系”和推动“北约东扩”为契机,使之纳入西方安全体系。这些做法,在俄罗斯战略家看来,是在挤压俄罗斯战略崛起的地缘政治空间,是对俄罗斯再次成为大国和强国的严峻挑战,因此,俄罗斯不能坐视不管。

  格鲁吉亚正是处于俄罗斯和西方地缘政治斗争的最前沿,也是俄罗斯安全最为敏感的南高加索地带。如果格鲁吉亚顺利加入欧盟,首先意味着俄罗斯从此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诸多领域失去对格鲁吉亚的影响力,而且将挑战俄罗斯在整个南高加索地区国家的地缘政治安排。此外,俄罗斯南部其他联邦主体比如车臣也可能受之影响,独立倾向更加显著。更严重的是,如果格鲁吉亚随后在北约东扩中成为成员国,则意味着俄罗斯安全最为脆弱的南部地带将直接暴露在西方军事压力之下,这无疑是对俄罗斯安全的最大挑战。

  无论是西方还是俄罗斯,毕竟都是世界格局大玩家,在双方战略博弈中,都有各自独特的战略能力和手段。现在看来,在围绕包括格鲁吉亚在内的后苏联空间博弈中,西方和俄罗斯谁都不肯让步,博弈还将持续下去,这对于处于欧亚十字路口的格鲁吉亚而言,在作出加入欧盟的战略选择时,是否意味着放弃俄罗斯,又将面临哪些挑战,还有待观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道路一定艰难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