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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缘政治的回归与九一一事件后美俄关系的嬗变——以中亚为个案的分析
张耀 来源:《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06年第1期 2010年11月29日

  【内容提要】 2001年九一一事件后,美俄关系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地缘政治的回归。九一一事件爆发后,俄罗斯一度放弃传统地缘政治观念,与美国进行反恐合作,希望以配合美国反恐战争来换取美俄关系的全面改善。然而,局势的演变使得俄罗斯发现,美国丝毫没有因为俄罗斯的善意而改变自己在地缘上继续挤压、遏制俄罗斯战略空间的政策。地缘政治博弈重新成为美俄关系的主线,而这一点在中亚地区表现得尤为明显。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美俄关系的主要内容仍将是两国 传统利益,特别是地缘政治利益的继续博弈。这种矛盾冲突只有到美国认为俄罗斯已没有任何可能重新“恢复帝国”,而俄罗斯也甘愿满足做一个欧亚大陆腹地的地区大国这么一个角色时才可能告一段落。

  【关键词】 中亚 地缘政治 美俄关系

  【作者简介】 张耀,1965年生,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俄罗斯与中亚研究室副主任。(上海 200040)

  自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地缘政治理论兴起后,在大国的外交战略中,地缘政治因素的考虑一直占有重要位置。冷战结束以后,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特别是经济全球化趋势的加速,地缘政治因素在国际关系中的重要性受到了不少怀疑。九一一事件后几年来,国际局势的演变则似乎再次证明了地缘政治因素在大国外交战略中依然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很难被看作是单纯的反恐战争或者是“民主之战”,其中的地缘政治意义正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九一一事件后美俄关系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地缘政治的回归。这一事件爆发后,俄罗斯与美国的反恐合作迅速改善了两国关系的冷淡状态,几乎成为一种准盟友关系。然而,时隔不久,都面临着恐怖主义巨大威胁的美俄两国之间由于地缘政治冲突的逐渐凸现而龃龉频生,尽管双方都一再声称相互是 反恐合作的伙伴,但事实上双边关系却是步履维艰,而美俄关系中的这种变化趋势在中亚地区表现得是最为明显的。

一 地缘政治回归:九一一事件后美俄关系演变的基本线索

  在2001年九一一事件爆发前,美俄关系由于1999年的科索沃危机而跌到了冷战后最低点。当时两国在一系列问题上存在着重大分歧,这其中最主要的包括:一是北约东扩问题。1999年4月,在北约对南联盟的轰炸尚在进行之中,北约吸收了波兰、匈牙利和捷克3个成员国,进行了冷战后的第一次东扩。俄罗斯一直认为北约组织的东扩是针对俄罗斯的威胁,认为北约不必要东扩。然而,北约则明确表示东扩没有底线,任何符合条件并提出申请的国家都可能成为北约成员国。二是车臣问题。1999年年底,时任俄罗斯总理的普京亲自领导了对车臣分离势力的第二次战争。在经过激烈的军事行动后俄罗斯重新控制了车臣领土。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俄罗斯打击车臣分离主义势力的军事行动进行了严厉的指责,认为俄罗斯的军事行动是严重的侵犯人权的行为,要求俄罗斯改变其车臣政策。三是《反导条约》问题。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美国开始提出其国家导弹防御计划(NMD),准备建立起保护美国本土免受弹道导弹攻击的防御体系。俄罗斯认为这违反了1972年美苏签订的《反导条约》,强调该条约是维护世界战略稳定的基石,对保证世界的安全至关重要。但美国坚持导弹防御计划并非针对俄罗斯,而是用来防范“无赖国家”对美国的威胁的。2001年年初,美俄双方还借间谍案之由互相驱逐了对方的数十名外交官,使得双边关系几乎带上了冷战时期的气氛。

  饶有意义的是在九一一事件前后,除了诸多分歧矛盾,美俄两国却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两国当时都是恐怖主义针对的主要对象。俄罗斯由于第二次车臣战争刚刚结束,许多车臣叛匪在正面战场遭到失败后开始流窜车臣各地,甚至渗入俄罗斯境内从事各种恐怖袭击来继续与俄政府进行 对抗,其恐怖袭击的主要方式就是制造各种针对平民的爆炸、绑架人质等。还在1999年,俄罗斯就第一个向联合国安理会提出了对恐怖主义行径不仅要进行谴责,而且要团结各国共同采取反恐措施的问题。而美国的海外公民和驻军也一直是各种恐怖主义势力袭击的对象,2001年的九一一事件则把这种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行为推到了极致。

  九一一事件的突然爆发,使得各大国都面临着一个重新审视国际关系和与其他大国关系,特别是与美国关系的契机,俄罗斯几乎没有经过什么犹豫就选择了与美国合作的立场。2001年9月24日,普京发表电视讲话,阐述了俄罗斯关于反对恐怖主义以及与其他国家进行合作的几点立场:第一,俄罗斯情报机构将与其他国家进行积极合作,提供自己掌握的关于恐怖分子的各类情报;第二,允许载着人道主义救援物资的他国飞机飞越俄罗斯领空前往阿富汗地区;第三,俄罗斯将与中亚国家协调立场,不排除中亚国家也开放它们机场的可能性;第四,如果需要,俄罗斯将参与国际搜救行动;第五,俄罗斯将扩大与大多数国家承认的阿富汗拉巴尼政权的合作并向其提供武器装备援助。普京还表示,俄罗斯与反恐怖行动参加者还可以有更深入的合作形式,这将取决于俄罗斯与这些国家的关系以及在打击国际恐怖主义范围内相互谅解的水平和质量[1]。

  毫无疑问,俄罗斯的选择并不是仅仅出于对美国遇难者的同情,而是出于自己的外交战略选择。首先是修复由于科索沃危机而处于僵局的俄美关系,争取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建立较紧密的合作关系,改善俄罗斯的战略处境。其次是试图借与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进行合作后,能够使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在车臣问题上改变立场,同样支持俄罗斯在车臣的“反恐战争”。另外,俄罗斯也一直视南方广大地区的伊斯兰极端势力和各种恐怖主义势力是对俄罗斯的重大威胁,而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则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俄罗斯也曾在车臣战争中俘获不少与基地组织有关系的武装分子,因此俄罗斯认为美国消除塔利班政权对俄罗斯也是有利的。“从客观上来说,五角大楼的反恐战略与俄罗斯的国家利益是一致的。北约军队在阿富汗平息了塔利班武装,为俄罗斯省下了很大一笔国防开销……美国进入阿富汗以后,流入俄罗斯的毒品大大减少,巩固了俄罗斯的国家安全。”[2]同时,俄罗斯也希望在经济援助、加入世贸组织等领域得到美国的支持。

  俄罗斯的主动合作的确使得美国一度颇为感激,也做出了一定的回应。2001年9月26日,美国白宫发言人佛莱舍就敦促车臣反叛分子断绝与国际恐怖主义组织的一切联系[3]。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也对俄罗斯媒体表示:九一一事件表明,美国和俄罗斯在安全领域有共同的利益。美国呼吁车臣领导人与可能在其队伍中的恐怖分子拉开距离。“我们不能反对阿富汗的国际恐怖主义,却帮助车臣的国际恐怖主义”[4]。2002年6月6日,布什又打电话给普京,表示美国商务部已经承认俄罗斯的市场经济地位。

  2001年11月,普京访美,继续表示出与美国在反恐行动中进行合作的态度,甚至表示虽然美国退出反导条约是错误举动,但不会对俄罗斯构 成威胁。普京的访问在美俄双方都掀起了一阵对美俄伙伴关系的热情。美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约瑟夫·拜登表示,“俄罗斯好像真的打算与欧洲和美国建立前所未有的关系”[5]。俄罗斯重要智库——俄罗斯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谢尔盖·卡拉加诺夫对此评论道:“俄美接近是最大的成就”,“我国总统利用九一一事件成功摆脱了俄罗斯在冷战后所处的不好不坏的境地。”[6]

  然而,美俄关系迅速升温的局面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很快就开始迅速降温。这主要表现在随着美国反恐战争的进行,俄罗斯发现美国正越来越多地以反恐为旗帜,开始实质上对俄罗斯的传统战略利益和地缘政治利益进行侵犯。

  九一一事件之后,在美国对阿富汗的军事行动中,俄罗斯提供了相当重要的合作和帮助,正如上文指出的俄罗斯也希望美国对这种合作能够给以足够的回报。但除了美国一些领导人对俄罗斯的口头赞扬外,俄罗斯发现还在阿富汗战争末期,美国就认为来自俄罗斯的帮助已经不是必不可少的了,而利用反恐的有利时机,美国可以实施一些平时难以找到合适理由实行的战略意图,开始在一些关系到俄罗斯传统战略利益的问题上频频出击。也就在此时,一些美国战略分析家开始给美俄关系降低调门。兰德公司高级顾问、前美国驻北约 大使罗伯特·亨特认为美俄战略关系基础不牢靠,双方做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让步不会影响各自的关键利益[7]。

  2001年12月13日,布什宣布美国退出《反导条约》。美国在两国关系正处于合作高峰时期宣布这一决定,使得俄罗斯国内对美俄关系的未来出现了大量怀疑。俄罗斯国家杜马国防委员会副主席阿·阿尔巴托夫马上对此反应道:“在阿富汗行动的最后阶段,美国对与俄罗斯在中亚地区进行协作的兴趣也不大了”,而美国退出《反导条约》“必将对俄美在国际安全领域广泛合作的前景产生不利影响,首先是对反恐合作的前景产生不利 影响。俄美两国无论在反恐政策方面,还是在两国关系的其他方面都没有牢固的长期基础。”[8]

  2002年11月,北约首脑布拉格会议决定邀请罗马尼亚等7个中东欧国家于2004年正式加入北约,从而使得北约力量直抵俄罗斯边境。

  在2001年年底,美国媒体更是透露了美国国防部的秘密报告,声称美国可以先发制人地动用核武器打击的对象不仅仅是“邪恶轴心”国家,而且还包括俄罗斯等国。

  在经济领域,尽管美国口头表示支持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但迟迟不愿取消歧视性《杰克逊—瓦尼克修正案》。2002年年初。美俄之间又产生了俄以检疫为由禁止进口美国鸡肉的“斗鸡之战”。

  让俄罗斯对俄美关系感到最为担心的是美国近年来在俄罗斯视为是自己切身利益所在的独联体内不断发动所谓的“颜色革命”,以推行将俄罗斯周边国家从其传统影响范围剥离出来的政策,进一步在地缘战略上彻底孤立俄罗斯。比如,2003年年底的格鲁吉亚“玫瑰革命”、2004年年底的乌克兰“橙色革命”和2005年3月的吉尔吉斯斯坦“郁金香革命”以及同年5月乌兹别克斯坦的安集延事件等。

  这样,美国在阿富汗的战争开始后大约仅仅一年时间,在战前美俄之间存在的地缘战略的冲突问题上美国并没有因为俄罗斯的反恐协作而有所迟疑,反而是加快了推进的速度。大国间传统地缘政治的考虑又开始逐渐代替了起初的反恐合作热情。俄罗斯对自己主动与美国进行合作以换取美国回应的希望开始幻灭。俄罗斯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成员阿·普什科夫无奈地表示:“我们在九一一事件后向美国人伸出了真诚的手,而美国却往手心里吐唾沫”,“阿富汗战争还没有结束,美国已经让我们明白,什么都没有改变”[9]。

  而类似的结论在美国和西方国家也开始形成共识。英国舆论认为,由于战略利益各异,俄罗斯难以与美国结成持久的反恐联盟。美国打击塔利班符合俄罗斯利益,但超出阿富汗边界肯定引起利益冲突,如俄罗斯与无赖国家的关系问题以及车臣问题等[10]。而反映美国主流社会基本观点的《华盛顿季刊》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与英国或法国不同,俄罗斯还远远不是美国的真正盟友”[11]。

  九一一事件后,美国以反恐为名不断对俄罗斯的传统战略利益进行挤压和侵犯使得俄罗斯开始怀疑美国反恐战争的真实意图,地缘政治冲突再次成为美俄双边关系的重要内容。双方在九一一事件后以及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中进行的反恐合作开始貌合神离,难以为继,原本由于这种合作而改善的美俄关系再度急剧倒退,“美俄关系正接近冷战后的最低点”[12]。

二 个案分析:地缘政治与美俄关系中的中亚

  苏联解体后,古老神秘而广袤的中亚一下子成为国际政治和大国关系舞台的焦点之一。九一一事件后中亚问题更成为美俄关系中的重要内容。4年来的局势演变充分说明,地缘政治的考虑正越来越成为美俄看待和处理中亚问题的主要因素。必须在这里说明的是本文所指的中亚地区并不是自然地理范围的中亚(即原苏联范围内的中亚五国),而是一个考虑到政治、经济、人文和战略等多种因素的大中亚概念,除了中亚五国外,相当大程度上包括里海周边地区、高加索乃至阿富汗。

  九一一事件后,俄罗斯以及中亚国家对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进行了充分的配合,俄罗斯还默许中亚国家向美军开放军事基地设施,使得美军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一直是俄罗斯核心势力范围的地区。在美国对阿富汗战争基本结束后,美方也给了俄罗斯这种合作很高的评价。美国著名俄罗斯问题专家、纽约大学教授斯蒂文·科恩在接受俄罗斯《劳动报》的采访时表示:“俄罗斯在阿富汗给我们的帮助比任何北约国家都重要。可以说,没有俄罗斯的帮助这次行动就不能取得如此难忘的成功。”[13]而美国媒体也对俄罗斯出乎意料地大力帮助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喜出望外,“俄罗斯对美国在阿富汗打击行动的支持程度高于除英国以外的所有北约成员国。莫斯科允许美国军队从中亚的原苏联共和国采取军事行动,这是冷战后俄美关系史上前所未有的事件。九一一事件为美俄关系出现重大转变开辟了道路,这是自苏联10年前解体以来的任何其他事件所不能比拟的。”[14]

  中亚国家作为原苏联的组成部分和独联体国家也是俄罗斯最关切的核心利益地区。阿富汗战事期间,俄罗斯同意美军进入这一地区并且认为这一过程并不会持续很久,当时美国也表示美军只是短期进驻。然而在阿富汗战事基本结束之后,俄罗斯发现美军的撤出将是遥遥无期的。美国也以反恐需要为由开始直接进入紧邻中亚的高加索——俄罗斯另一传统利益地区。美国向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提供大量经济和军事援助,培养亲美政治家,并直接派出了军事人员。在2002年夏俄罗斯与格鲁吉亚就打击盘踞在格鲁吉亚潘基西峡谷的车臣恐怖武装进行的争议中,美国直接支持了格鲁吉亚。到2003年,美国更是在幕后参与了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推翻了谢瓦尔德纳泽政府,支持建立了亲美政权。

  对于美国以反恐为理由在中亚和高加索大肆渗透,俄方开始越来越多地怀疑美国的真实意图。

  “许多俄罗斯人仍然怀疑美国在这一地区玩不正 当游戏,偷偷地鼓励车臣分离主义者破坏俄罗斯在中亚和高加索所剩无几的影响力。”[15]

  另外,针对中亚和里海地区丰富的能源前景,在美国政府的鼎力推动下,号称世界最长输油管线的“巴库-杰伊汉(即从阿塞拜疆的首都巴库到土耳其的杰伊汉)”石油管道,也在2002年9月开始动工。俄罗斯希望中亚和里海的能源能够经由自己的北高加索地区在黑海边上的新罗西斯克出海。而“巴库-杰伊汉”这条舍近求远的石油管道,显然具有美国的地缘战略意图。

  使得俄罗斯对美国在中亚地缘政治目的大感怀疑的另一个因素是俄罗斯北高加索的车臣问题以及连带产生的俄罗斯的人权问题。俄罗斯在九一一事件后主动配合美国反恐行动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希望获得美国在车臣问题上对俄罗斯的理解,支持俄罗斯对车臣叛匪的军事行动,视其为国际反恐的一部分。然而,美国一直不承认所有车臣叛匪都是俄罗斯所称的恐怖分子。美国认为,车臣境内有恐怖分子,但车臣局势动荡本身不是恐怖问题,俄罗斯对车臣的军事行动严重侵犯了当地居民的人权。在关于车臣问题的争论中俄罗斯最难以接受的就是所谓双重标准问题。俄罗斯认为美国等西方国家在俄反恐问题上明显的是实行“双重标准”,美国可以借反恐之名在世界各地采 取军事行动,却不时批评俄军在车臣侵犯人权。同时,美国在全世界到处缉捕恐怖头目,却一再宽容和庇护车臣非法武装首领。近年来俄加紧缉捕马斯哈多夫等车臣非法武装首领,美国等国不但不予合作,还时常反其道而行之。美国务院代表在2002年年初会见了车臣非法政权的“外交部长”阿克马多夫,英国则接受了俄通缉的马斯哈多夫的“特使”扎卡耶夫的政治避难,拒绝俄方将其引渡回国的要求。俄外交部长对此表示西方的“双重标准当然存在”,“为参与恐怖活动的人提供避难,不仅令人遗憾,也在破坏反恐同盟的团结”[16]。

  2004年8月底9月初的俄罗斯别斯兰人质事件使得俄罗斯与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在车臣问题上的分歧更加激化。在最初表示同情之后,美国和西方舆论立即掀起了对俄罗斯车臣政策的声讨,要求俄罗斯立即改变车臣政策,与车臣分离政权代表谈判解决车臣问题。普京在别斯兰事件后表示俄将继续坚决打击车臣叛匪势力,绝不让步和进行谈判,对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的双重标准提出了严厉批评,并反讽美欧为何不与拉登进行谈判[17]。美国还认为车臣问题表明俄罗斯存在着严重的侵犯人权和言论自由的问题。2004年年初,美国众议院国际关系委员会甚至通过议案,要求布什政府说服其他西方盟友把俄罗斯赶出八国集团,因为俄罗斯当前的政治体制正朝着“违反民主的”方向发展。针对别斯兰事件后普京总统进行的旨在加强中央政府权力的政治改革,美国指其为“民主的倒退”,布热津斯基更是指称普京已经成为俄罗斯的“墨索里尼”[18]。美俄关于车臣问题的争论除了价值观的差别因素之外,事实上存在着双方地缘政治的考虑。车臣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正好处于高加索地区东西南北交会的关键节点上,既是俄罗斯通往外高加索的重要通道,也是中亚和里海的能源向西前往黑海方向的关键,即便能源管道不直接通过车臣领土,但从车臣地区却很容易监视高加索地区的任何能源管道线路。

  俄罗斯如果失去了车臣,其在高加索和里海地区的影响和作用将大大下降。

  俄美在中亚地缘政治矛盾的最新表现则是双方在“颜色革命”问题上的尖锐对立。利用街头政治掀起“民主化革命”,从而推翻俄周边独联体国家受俄罗斯影响较大的政权,建立其亲美亲西方的政府和国家体制,从而进一步挤压俄的地缘战略空间,防范俄再度崛起为可能挑战美国霸权的世界大国,这是美国近年来公开的战略手段,是一种“阳谋”。而这种战略与美国著名地缘战略家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提到的关于如何阻止 俄罗斯帝国野心的策略也是相吻合的。

  在2005年3月的吉尔吉斯斯坦政局变动中,就像在乌克兰一样,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在各方面直接支持了反对派,而在其中美欧各国支持的非政府组织的作用尤其重要。只有500万人口的吉尔吉斯斯坦居然有5 000个非政府组织[19]。

  很明显的一点是,美国在中亚地区推动“颜色革命”很大程度也不仅仅出于美国的民主价值观,而是出于地缘政治战略考虑。其中的一个底线就是不能危及美国在中亚地区的利益,而这种利益需要中亚保持一定的可控制的稳定局势。中亚地区民族宗教矛盾极为复杂,任何动乱都可能引起 不可预料的后果,导致极端势力和恐怖主义恶性膨胀,而这将大大危及美国的利益。因此,在2005年5月的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事件中,美国表现谨慎。与在中亚没有地缘政治利益、因而直接把攻击矛头指向卡里莫夫政权的欧洲不同,美国一开始呼吁乌政府和抗议者保持节制,白宫发言人麦克莱伦表示,“乌兹别克斯坦人民希望看到一个更具代表性的民主政府,但是那应该通过和平手段而不是暴力手段来实现。”[20]美国很清楚,乌兹别克斯坦,特别是安集延所在的费尔干纳盆地极端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掀起大规模暴力冲突,根本不可能出现美国希望的什么民主政府。就像俄罗斯分析家指出的:“美国既无意让极端分子势力过于强大(他们威胁的不仅是当地的总统,还有美国在阿富汗的利益),也无意巩固卡里莫夫政权。”[21]

  通过对中亚地区最近几年来的局势演变的分析完全可以看出,美俄关系中的地缘政治因素正在日益突出。正如一个西方观察家指出的:“美国对中亚和高加索地区一直就很感兴趣,美国数年来的努力只有一个目的:让俄罗斯永远只能做一个地区性大国。”[22]

三 地缘政治与未来的美俄关系

  2004年,在美俄关系处于九一一事件以及伊拉克战争后的冷淡气氛中,俄罗斯和美国相继进行了总统大选,普京和布什都继续成为各自国家的下一任总统。

  有意思的是,虽然乔治·W·布什总统执政以后,美国的全面维护本国全球霸权的外交政策是导致美俄关系在短暂改善以后重新冷淡的重要因素,但在11月的美国总统大选中,俄罗斯依然选择了希望布什连任的立场。普京曾在中亚和欧洲的几次国际场合含蓄地表示了希望布什能够连任成功。俄罗斯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立场,其主要原因大致是出于如下考虑:首先,对俄罗斯而言无论谁当选美国总统,美俄关系不会发生根本变化,双方基本战略政策并没有多少调整的空间,俄罗斯犯不着为支持某一个候选人消耗太多精力。毕竟俄罗斯已与共和党的布什总统交往了4年,彼此之间比较熟悉,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磨合都已到一定程度。其次,从苏联时代起俄罗斯就一直以为相对而言与共和党打交道更容易一些。传统上美国民主党政府比较注意别国的民主、人权等事务,并且经常在外交政策上加入在这些领域对他国进行干涉的内容,这对正发生车臣问题、尤科斯石油公司问题和普京加强中央政府权力的政治改革进程的俄罗斯而言,民主党的克里上台后未必是更容易打交道的美国总统。俄罗斯学者和媒体曾指出“民主党和俄罗斯的自由原教旨主义派接近。它在美国获胜,就会使已经腐烂的政治僵尸重新回到俄罗斯的政治舞台。因此,俄罗斯希望美国总统大选获胜的是布什。”[23]还有,虽然对布什的政策评价不一,但至少对于俄罗斯而言,布什的美国吸引了全世界大部分恐怖分子的注意。如果由于美国总统的换马使得一部分恐怖分子开始改变行动目标,这对于深受恐怖主义之害的俄罗斯不是什么好消息。另外,一些俄罗斯分析家也认为相对来说,布什当政,俄罗斯可能不是其首要问题,布什与欧洲和中国的关系不佳对俄罗斯相对有利,布什的中东政策导致世界原油价格居高不下也让俄罗斯搭了顺风车[24]。

  尽管布什连任后,对俄罗斯本身可能先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但从长期来看,美俄关系不会发生什么重大变化,双方的一些固有战略性矛盾将会继续逐渐凸现出来,两国在地缘战略上的竞争将继续展开,由于美国的压力越来越接近俄罗斯的传统核心利益地区,这种竞争在未来可能成为美俄双边关系的主线。

  在东欧地区,北约在第二次扩大后已经直接进抵了俄罗斯边境地区。在独联体地区,从白俄罗斯、乌克兰、高加索、里海直到中亚地区这个大弧形地带,美俄的地缘竞争实际上已经到了非常激烈的阶段。美国和西方事实上对俄罗斯最紧密的盟友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政权进行了封杀。美国也已经在2004年年底的乌克兰大选中帮助亲西方的反对派领袖尤先科夺取了总统职位。乌克兰曾经从属于俄罗斯帝国和原苏联300多年,无论是从地缘政治还是地缘经济角度对于俄罗斯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正如历史学家所评论的,没有乌克兰的俄罗斯帝国是不可想像的。乌克兰的彻底倒向西方将使俄罗斯的地缘战略环境大大恶化。在高加索,美国也正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全力支持在“玫瑰革命”后上台的格鲁吉亚总统萨卡什维利,要求俄罗斯撤走在格鲁吉亚仅有的两个军事基地,企图把俄罗斯在外高加索的影响排挤出去,彻底保障对未来里海能源通道的控制。在中亚,美国依然保持着其在阿富汗战争时期获得的军事基地。自2006年起,中亚各国将相继进行大选,中亚的政治领导人面临着更新换代的时刻,而美国也一定会利用这个时机继续准备制造与发生在格鲁吉亚类似的政权更替局面。美国认为普京领导的俄罗斯正在试图重新获取这些地区的支配地位。美国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东欧项目主任雅努什·布卡斯基分析道,“普京政府的对外政策是实用主义,它现在开始采取一项计划来重新赢得其在一些前附庸国的影响,并限制西方渗入原苏联的关键部分。俄一心想使自己重新成为欧 亚舞台的一个主要角色”,“普京的战略使华盛顿受骗产生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和莫斯科是长期合作伙伴的一种错觉,尽管俄罗斯在有条不紊地力求把自己重新建设成为一个全球挑战者”[25]。阻止这些地区成为俄罗斯的影响占主导的地区对于防止俄罗斯再度成为美国的威胁是一个关键。而俄罗斯则认为这些地区是它的核心利益所在地区,俄罗斯不能接受其他大国支配这些地区。俄副外长维·特鲁布尼科夫对此明确表示:“美国在原苏联地区的存在最近几年明显加强,不仅在外高加索,也在中亚。这毕竟是我们的切身利益所在地区,这是我们的优先方向,因此,地区外大国在这里存在都不会令我们高兴。”[26]

  除了政治上的竞争以外,美国军事上的动向也越来越引起俄罗斯的注意。2002年和2004年,美军两次在里海地区和阿塞拜疆举行联合演习。2005年8月16日,布什总统宣布美国海外驻军将进行大调整,一个内容是从海外撤回大约7万名美国军人,另一个内容是对其余海外美军的驻扎地也将进行调整。俄罗斯学者和舆论普遍预计原来驻扎在德国的美军主力将向东调整,进入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靠近俄罗斯的原华约国家,甚至不排除直接进入原苏联地区。用俄罗斯地缘政治研究院副院长伊瓦绍夫的话表达 就是:“美国战略家一直固执地坚持实施自己的战略构想,在原苏联的地缘政治空间不断增强自己的实力。在包括俄罗斯在内的这块地盘上,美国几乎无处不在,并一步步地增强自己的存在和影响……”[27]

  此外,在推翻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后,解决伊朗问题几乎已经肯定是布什第二个任期内的日程。现在美国正在借浓缩铀问题对伊朗进行步步紧逼。鉴于俄罗斯与伊朗的良好关系以及伊朗重要的战略位置,俄罗斯认为一旦美国推翻伊朗现政权,建立亲美政府,那么“俄罗斯将完全丧失在中亚的地位”,因此“俄罗斯为了不被赶出中亚,需要采取多步骤战略”[28]。很显然,在今后一段时间,美俄在俄罗斯周边地区的地缘争夺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虽然这不会以美俄两国直接发生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幕后的竞争将是非常激烈的。

  在2005年年初俄罗斯世界经济和国际关系研究所与俄罗斯工商会、前景研究基金会合作撰写的报告《俄罗斯2005年的对外关系》中,俄罗斯学者们对未来的美俄关系做了如下描述:“大多数俄罗斯精英没有克服难以割舍的帝国情结,没有对外部世界形成恰当的认识,也未能摆脱反美旧习。相当一部分俄罗斯政治力量不止一次显示出自己对美国的敌视态度,以此表明,美国像以前一样,仍被当作竞争者和潜在的敌人”,“因为乌克兰政治危机而形成的极为复杂的局势表明,针对俄罗斯企图确立原苏联地区主导权的政策,美国不仅极端警惕,还在积极对抗。”[29]看来,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美俄关系的主要内容仍将将是两国传统利益,特别是地缘政治利益的继续博弈,这种矛盾冲突大概只有到美国认为俄罗斯已没有任何可能重新“恢复帝国”、而俄罗斯也甘愿满足一个欧亚大陆腹地大国这么一个角色时才能告一段落。

  (责任编辑 刘庚岑)